黑痣
一
当时我在黑水储蓄所上班。刘飞花说来黑水储蓄所上班的人都是被领导下放的人,我认同她的说法,但我并不沮丧。我在城里待了很多年,车辆的喧嚣和扬起的尘埃我早已厌烦,这里的蓝天白云碧绿的村野,碧绿的河流,都让我喜欢。
我来黑水储蓄所上班的第一个顾客是六十多岁的李黑痣。他站在柜台前像山一样高大,遮住大片由玻璃门外射进来的光线。我看着他的脸。这是一张典型的乡村农民的脸,让太阳晒成猪肝色的脸皮打着一层层褶皱,褶皱里的汗水在灯管下闪闪发光。有一点让人非常难忘,就是他上唇挑着一颗巨大的黑痣。痣的中间凹下去,硬邦邦地长起两条剪刀一样叉开的黑毛,像一只肥大的熟山稔,仿佛一戳就能流出汁来。他见我看着他,就抬手摸摸那两条毛。我看到他粗糙的手指像一条条干裂的老树根,指节上的纹路像老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地卷起来,纵横交错的裂痕里卡满洗不去的黑色泥煲屎。我问他是来存钱还是来取钱。他说:“存钱!”就从裤头里掏出一个黑色的胶纸袋,非常小心地剥开,拿出两千元来,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向他要存折,他说:“那个存折是很多年前的了,只有一分钱在里面,不想要了。”
我们每年整理账户,都有很多余额只有几角几分钱的账户十几年没发生过业务,都是顾客因为余额微小而遗忘或者遗弃的账户,现在李黑痣又要遗弃一个账户,我心里不高兴。我告诉他虽然只有一分钱在里面,但每年年底我们都要为这个账户压息,很麻烦,建议他回去拿存折来办理,他却说那存折是手写的青皮存折,又旧又难看,现在是电脑打印的红色存折,还有一只胶皮套套着,他喜欢现在的存折。我叫他回去拿旧存折来更换现在他所喜欢的新存折,给他胶皮套套着,只要他需要,我可以多给他一个,让他装银纸或者放熟烟。李黑痣却不愿意回去拿,坚持要开新户。顾客就是上帝,我只得给他开。
现在存款要实名制,我向他要身份证,他茫然地看着我说:“身份证?我没有身份证。”
是国民都要有身份证,我问他为何不办理身份证。
“我老了,这辈子不可能离开村庄到外地去,我要身份证做什么用?”
我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以为我不理解他的话,就进一步解释:“这里谁不认识我?我就是到八公里远的溪城去趁圩,突然晕倒在地上,也有人认识我是山猪窝村的李黑痣,事情马上会传到我家人耳朵里,我就是死在那里了,我家人也会找来将我拖回祖坟地里埋葬,我要身份证干什么?”
他认为自己解释得很详尽了,就理直气壮地望着我。我说你虽然不到外地,但来银行开户需要身份证件,这是规章制度,没有身份证怎么行。
“你给我办不就得了么?你怕我骗你么?我似那种人么?”
“不是怕你骗我,是要按章办事。”
“别人来都给办了,你做什么不给我办?你欺负我是农民么?莫睇得起我么?”
我没法和他说明白,只得告诉他我现在先给予办理,过后要办理身份证拿来更正,如果不拿身份证来更正,上头来查着会罚我的款。
他同意了,但他的神情告诉我,他不会认真对待我的话,他会和很多顾客一样,觉得第一次给他办了,第二次恳求一下还得给他办。
我问他户名。“张三。”他说。我打了张三,并胡乱编了一个身份证号码给存下来。
我打下张三的名字时忽然感到不妥,便问张三是不是他的真实姓名。
“我不叫张三,我叫李黑痣。”他老实地说。
“那为什么要用张三的名字?”
李黑痣狡猾地看着我,说:“张三是假名,用真名怕别人偷我的存折来取钱。以前都这么存的。”
我告诉他以前存款不实名制,只要有钱拿来,存猫狗的名字都可以,现在实名制就不同了,存谁的名就是谁的钱,张三若知道有人存他的名字,用身份证来挂失存折,再补回存折,钱就是他的了。李黑痣大吃一惊,犹豫了一下,说户名就用李黑痣。
我打下李黑痣的名字时,例行公事地问他要不要密码。
“密码?什么是密码?”
“就是可以提防别人偷支你存款的阿拉伯数字。”
李黑痣不知什么是阿拉伯数字,我解释说就是他打私彩的数字,私彩数字知道吧,,也是银纸上面的数字。
李黑痣明白了,说要密码。我告诉他密码要自己选,现在已经通存通兑了,六位。
李黑痣觉得那么正规,就惶恐起来,说不懂要什么样的密码。我说随便要什么样的都行,只要不超过六位数字。李黑痣犹豫着想了很久。他的后面站着很多人,都等着他办完离开,但李黑痣一点也不紧张。他说:“你就给我要吧。”
我给他取了一组易记的密码,但过后我没去记住这组密码。
取完密码我在柜面的密码机上做示范一个个按给他看,然后要他自己按一次。李黑痣的手指举在空中,不知向哪儿按下去,我拉着他的食指引导着,食指就要接触那只键时,他知道了,不用我拉,自己用力按了下去。只按一个数字,密码机就像被按痛似的“得得得”地响了几下,显示出几个数字来。我将数字消去,说:“你得轻轻按。”但是李黑痣没法控制自己的手指,按下去仍然很重,一按又“得得得”地出了几个数字。我又将数字消去,说:“要轻轻按。”按第三次时,他变得非常小心,每个键只轻轻点了一下,但太轻了,数字没法显示出来。耐心教他重复几次后,他终于能按出一组数码来。
我提防他日后忘记,就将密码写在一张传票上对折起来,让他藏好,并叮嘱他密码牢记后最好撕毁,或者将密码藏在别处,千万不要将密码和存折放在一起,以防别人偷了存折就按上面的密码将钱取走。李黑痣点头说知道了。
我将存票打印出来让他签名。李黑痣拿起传票又放下,不高兴地说:“我已经说了,我以前家里穷,读不起书,不识字。”
我只得代签。我一边签一边说,如果顾客都会写自己的名字,就会避免因代签而引起的麻烦,那可不是一般的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呢,我又不会重新来向你要钱。”李黑痣觉得我不信任他,有点不高兴。我说你学会写自己名字有好处,不但显得自己有文化,而且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签名时就不用求别人代签,这样多好。他说:“我傻,学不来!”
我帮他签了名,让他按手指印,并说明如果他不按手指印,过后若有坏心眼去告我,说这笔款是我冒领了,我就要被罚款和开除,还要背负一个贪污作贼的丑恶名声,让我这辈子不敢见人。
“你把我说得太坏了,我李黑痣这辈子连蚂蚁都没捏死一只,我是那种人么?”李黑痣很不高兴。
我让他按手指印。他用食指在印台上重重地按了一下,翻过来看了看,见满满一手指血红的印油了,就举在那儿等,不知按哪儿好。我拉过他的手指,在我签的名字上面按了下去。
二
日子很快就过了一段。我每天下班都沿河边走一会,看绿色河水缓缓流淌,有时会看到一条水蛇惊慌地在水面上游过,不知是怕我还是怕什么,这种时候我感到清幽宁静,可是这天我心情很不好。
早上七点半钟还没开门就有很多顾客等在门外,我一开门就马上涌进来想抢第一,我打开电脑一坐下来就一刻不停地忙到中午,而且腰酸背痛;顾客好不容易少了些,又让李黑痣来吵得头晕眼花。当时他拿着存折急冲冲推门进来,站在柜台外面像一头跑累的老牛喘着粗气,用手指弯曲起来刮下额头的汗水“啪啪”地甩在地板上。虽然是在冰冻的空调室里,但是他身上人蓄粪便的气味还是飘了过来,估计是刚从地里干完活赶来的。
李黑痣说来补新的存折。我接下他要更换的存折。存折皮已经被揉得破碎不堪,中间对折断了开来。我想不出他为何要将一本存折弄成这样,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因钱和老婆打架了,是他或他的老婆一气之下将存折不断揉搓然后撕毁。这种事情经常在储户中发生,李黑痣和他老婆之间当然也可能发生,但这本存折又不像是一时生气揉烂的,看似是经常拿在手里揉搓,日子久长存折不堪玩弄而破碎断开的。
“怎会弄成这样?”
“让孙子玩成这样的。”他见我郁闷地望着他,解释说:“我村冯老三孙子哭的时候,连自己的X都可以让孙子玩,我一本存折做什么不能让孙子玩?”
我吃惊地望着他那张粗俗的脸,说:“你孙子要砍你的头,你砍吗?”
李黑痣说:“砍!当然砍!”
我望着李黑痣那两片向外翻的老实巴交的厚嘴唇,心里非常难过。李黑痣不甘示弱地望着我,一边望我手一边绕到背后去抓热痱,抓了热痱又摸摸黑痣上的两条毛。
“你保管好烂折,等下次来存钱或取钱时再换。”
“我怕时间长了,到时来你们不认账。”
我告诉他不发生业务不能更换存折,因为更换的凭证要作为附件跟着传票,除非现在他存款或者取款。他拒绝存款或取款,而且一定要换存折。
我讨厌他蛮不讲理,可以完全不理他,低头来做我的事情然后不再看他一眼,但那样他就会站在那儿一直不离去,而且会恨恨地盯着我,那目光会让我很不舒服,还有他身上粪水的气味,那绝不是花的香味。最后我不得不用透明胶布将那本存折一点点粘起来,并用一张空白传票的背面将这张凭证的详细资料记好,盖上业务章和我的印章作保证书交给他,才将他打发走。
李黑痣走后才两天,他又来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他将纸条递给我,说存折不见了。我接过一看,是我写给他的一组密码。他说村里赌钱和吸毒的人实在太多了,所有吸毒的人都做贼,圈养在屋外的鸡鸭猪牛都被偷了,很多人家的门窗被撬了,门窗撬不开的,就在篱墙上打洞进去,连旧绵被破铜煲都偷。在本村里是暗暗地偷,如果外村收破烂或买糖胶卜的人胆敢进村来,只要扯开喉咙一喊,准有一群年轻人马上出现,并围上去将那人按倒在地上硬抢。李黑痣向我述说着现在村庄里人心变坏的情景,让我毛骨悚然。李黑痣说,虽然他的门窗和篱墙完好无损,但存折还是被偷了,肯定是贼趁他上厕所没关门时进屋偷去了。我向他要身份证和身份证复印件挂失,他说没有身份证。我说我叫你去办理身份证,为何还不去办理?李黑痣说:“我在地里天光摸到天黑,得闲么?”我叫他回去拿户口簿,他说户口薄也不见了。我说没有证件不能挂失。他说,那是他的钱,为什么不能挂失?我说得按规章制度办事。他开始生气,敲着柜台:“我不懂什么规章制度,我的存折不见了就要给我挂失,不需要身份证件。”
对于熟悉的顾客,我们应该先给予口头挂失,但见他说得如此有理,我也要让他知道利害。我说你没有证件,你用什么来证明你就是李黑痣?用什么来证明那是你的存折?用什么来证明你说的户名就是你本人呢?如果不用任何证件,谁都随便说出一个名字来挂失,一个星期后取走存款可不可以?他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一时没出声,但他要找出比我更有道理的道理来。他望了一下营业厅,寻找着什么。有几个男人拿着钱走进来,他马上指着他们说:“即使你不认识我,他,他,他,都能证明我是谁。”
我说你没有提供任何证据,我就给你办理挂失手续,你一个星期后来将钱取走,过后你若找回存折来取款,说根本没来挂失过存折,我该怎么办?他说他不会那样做。我不再说什么。我的沉默让他非常愤怒。他说:“如果你不给我挂失,有人拿存折来冒领,你就要赔钱。”我说我不可能赔给你钱。李黑痣气得牛一样粗声喘气,用严厉的脸色来吓我,但又不能拿我怎样。
最后我给他进行口头挂失。我查找他的姓名时,居然发现储户里有很多人都叫李黑痣。我非常奇怪,难道这些储户嘴巴上都长着一颗巨大的黑痣?我没法确定哪位才是他本人。这些储户大多是以前的老储户,因为当时还没实行存款实名制,客户资料里没打上他们的村庄住址,遇上这种问题,才知道实名制如此重要;好在李黑痣来存钱时我将山猪窝村打了上去,但是一查,山猪窝村居然又有三个人叫李黑痣。我说你村怎么有三个叫李黑痣呢。李黑痣说:“奇么?我村同名人多呢,我叫李黑痣,后来出世的人只要屁股上或者别处长一颗黑痣,父母想不出起什么名字,见别人叫黑痣,干脆也叫黑痣,不就一个名字么,我叫得别人也叫得,叫了几十年也没见叫错。”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问他存折里的金额是多少,希望从金额上做一个推断,他却说不出准确数字来,这让我非常头痛。我忽然想起他是我第一天来上班开的户,就去翻查开户薄,然后叫他到乡政府去开证明。如果挂失户上没有一张证件,上头人来查着了,我就要被罚款;如果领导暗中记恨我什么,就会小题大做将我往死里整,要小心提防。
他去了半天拿了证明来,写证明的人却只在上面写着:“证明:证明我村李黑痣在你社存了款,请给予办理。”
我想起读初中时老师给我们说的一个笑话,说一个要去赶集卖猪苗的人到乡政府去开证明,乡政府的人写着:“证明:证明我村XXX去卖猪苗,证明他卖得出去。”那时我们全班同学都大声哄笑起来,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我叫他去重写,他很不高兴,但我态度坚决,他只得问我怎样写。我说要证明你是某村庄某某人,你的存折已经遗失,还要写上存折的户名账号和金额等有关资料,过后这笔款若有问题,我就能根据证明准确地找到你,找不到你写证明的人就要负责,他只得同意回去重写。我将他的账号和金额写在一张纸条里,让写证明的人照抄。
三
一个星期后,李黑痣来取钱。他站在柜台前,举着布满污垢的食指惶恐地望着我。我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手指不是举在空中,而是抓住柜台的边缘。那时他还不懂得举起他的手指。
我已经按了五次密码机,每次密码机都有一个女人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提示:“请输入您的密码!”李黑痣鸭听雷一样对这清脆动听的声音无动于衷,眼睛只专注地看着我的脸。我知道李黑痣听不懂密码机的提示,而要等待我的提示。在这片远离文化中心城市的土地上,每个老人一辈子说的都是村子里祖先流传下来的语言,他们对自己的语言任意说说得非常幽默,但对普通话一无所知。
李黑痣举着手指在那儿等。他每次来我都要教他怎样按自己的密码,这次我故意不去看他。我整天要不断回答顾客的提问,我现在已经非常疲倦,不想说话。我一边按着密码机一边抄着办理完业务后的大叠传票。方圆几十里土地,就一个储蓄柜台,每天办理几百笔业务,包括开户销户、挂失存折、挂失密码、解挂补折、解密、存款取款、贷款和清还贷款利息等。每张传票我都要记在流水账簿上,还有开销户账簿的记录和贷款还款的加减记录,每张传票和各种账簿的记录我都要盖上印章,发生的每笔数都要仔细检查过,要素齐全了没有,缺印章了没有。以前的传票是随便写一张证明这笔款发生过就算了,漏盖印章无所谓,从来没人来查,也不见有人犯罪,现在越防得紧犯罪的人越多,犯罪的人越多越要防犯,一张传票盖四五个印章,想捞钱上酒楼吃饭的稽核员天天来查,漏一个印章罚款五十元至二百元,我每天都很紧张,已经不希望再碰到李黑痣这样的老人。我得有一个变通的办法,我的办法就是尽量少说话,只按照储蓄的正常程序操作,让密码机不断地说:“请输入您的密码!”“请输入您的密码!”“请输入您的密码!”这种情况下我既不发怒也不犯规,我的态度无可挑剔。
密码机响了很多次,李黑痣仍然将指甲藏满污垢的手指举在空中。如果我开口说话,他的问话就会像一把有力的锄头将我掘得无处躲藏,因为他知道顾客就是上帝,我必须回答他的每个问题,但是我不说话了,而是让密码机说话,这让他非常不安。
他一直等着。我很无奈,希望有什么将我和他完全阻隔,让我的拒绝变得理所当然,但上头似乎窥破了我们的心思,城里所有储蓄所都安装防弹玻璃时,就这个所保留着不锈钢柜栏,让我们不得不将脸贴在柜栏上伸手出去,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李黑痣这样的顾客按密码。其实这个所连密码机也不需要,最好按照农村信用社建社之初的原始记账方法,将账户记在硬纸卡里,分成一组一组放在一个铁盘里,每天结数都用算盘“得得得”地敲,传票用手写,对不识字的人,记账员可以帮着填写和签名,从头到尾一手操作,不需要顾客在传票上留下任何痕迹,这样工作会顺利得多。现在工作如此细密,越来越讲究升级和安全,工作越来越难干。我像跌在一张古怪的网里,我想诅咒,又不知要诅咒什么。
我不得不取消沉默的态度,对李黑痣说:“请按你的密码,我已经教你很多次了,你应该懂了。”
不想他一下子变了脸,说:“你欺负我傻!”
我感到莫名的悲哀和愤怒。我妥协地说:“密码多少?我帮你按。”
李黑痣收回那只邋遢的食指,如释重负地说:“你知道我的密码。”
“我不知道。”
“密码是你给我取的,你敢说不知道?”
“顾客太多,我没法记住你的密码,任何人的码我都不去记。”
“你机里有的,你能看到!”
“我看不到。”
李黑痣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厉声说:“你撒谎!”
他刚才还在惶恐不安中,现在他眼睛贼亮地盯着我,说:“我相信你们才将钱存进来,现在你居然不肯给我取钱?”
“要凭密码支取。”
“密码你们记住了,我还用得着记吗?”
“记着密码的纸条呢。”
“不见了。”
李黑痣望着我,失去了耐心,他愤怒地说:“我要将钱统统取走!”
“现在你一分钱也取不到了!”
李黑痣一拳擂在大理石柜台上,让柜台发着震撼人心的暴响。他颈上青筋暴突,脸红得像猪肝。他吼道:“我和你拼命了!”
我看着坚硬的柜台和不锈钢柜栏,平静地说:“你现在得拿你本人身份证原件和复印件来,交五元钱手续费办理密码挂失手续,一个星期后再来取钱。”
李黑痣说:“你明知我没身份证,还向我要身份证?你这么欺负人?你赶快将钱统统取出来给我!”
“你以为储蓄所是你家的私人粪坑么?只要沤了肥进来,想随手舀走就舀走么?要有手续的。”
我的说话让李黑痣更加愤怒。他吼道:“取不取钱!”他用有力的手去将柜栏摇得瑟瑟发抖。他嚎叫起来:“我对你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我能进去定要你的命!”
我说:“再摇报警了!”
李黑痣象一只被打了一枪的豺狼,大声地吼着:“报警吧!我活到这把岁数够了,我看你今天有没有命回去!”
这时很多顾客走了进来,都看戏似地看着我和李黑痣。李黑痣愤怒地向他们控诉说:“我的钱都存在这里,她居然不肯给我取钱,还要我拿出五元钱来挂失,勒索我!”
一个瘦小的老人以逆来顺受的口吻和他说:“我们是胳膊,他们是大腿,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
李黑痣得到了支持,大声说:“还有天理么,我会那么好欺负么,我贱命一条,她敢不给我钱,我就和她拼命!”
顾客们的表情各种各样,有的同情,有的赞许,有的纯粹是看戏。顾客中有一个是附近中学教师,他对李黑痣说,储蓄员的确看不见顾客的密码,挂失密码是要身份证和手续费的。李黑痣见有人这样说了,就有些迟疑,见大家都等着他办手续,就冷冷地看着我,解开牛绳一样的裤带,在黑色裤头里掏出一只破旧的布袋子,在里面慢慢地扣出伍元钱,重重地摔在柜台上。
我给他办理了密码挂失手续,让他按了手指印,叫他到乡政府去开证明补上。
李黑痣离去时恨恨地回头望了我一眼,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四
第二天我上上午班。我真的非常疲倦。这片土地上的年轻人都到城市里去捞世界了,留下的大都是老人当家作主往储蓄所里跑,我整天都要和老人打交道,特别是那些孤苦伶仃的低保老人,生活的穷困让他们不断跑来储蓄所询问政府发下来的几十元低保钱,我要不厌其烦地耐心教他们操作,但所有老人再来储蓄所时,都将上次的操作忘得一干二净;我每天除了手不停地在键盘和柜台之间飞舞,嘴还要不停地和老人解释。每天下班后,我都要用手扶一扶喉管;我的喉咙有些僵硬和发痛,颈椎和腰椎也出现了问题。我有些相信,黑水储蓄柜台的工作是能干死人的。
下班的时候,我心情轻松地望着门外的蓝天绿树。我每天都渴望走在蓝天下的轻松心情。我刚走出储蓄所,手突然被谁抓住。我惊叫了一声,马上看清是李黑痣青筋暴突的手。我用力一甩,将他的手甩掉,说:“你要干什么?”
他说:“你不得走,要讲清楚做什么勒索我五元钱!”
“我没勒索你五元钱。”我一边说一边向公路走去。我习惯在公路上一边走一边等车。李黑痣紧跟在我后面。我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呢,我会逃跑吗?我用得着逃跑吗?”
李黑痣并不觉得自己过分,说:“你做什么吃我五元钱!”
“我没吃你五元钱,我用得着吃你五元钱吗?”
“你以为你用这种口气我就信你么?本来,我昨晚想过了,五元钱只是买半斤五花腩肉的钱,就当我买半斤猪肉走到半路让野狗抢吃算了,可我回去越想越不甘心,你做什么要我给你五元钱?我存钱给你你有好处,你有存款任务,我知道很多人存钱给你们你们都暗中给了好处,有的人给香油,有的人给钱,有的人给香皂,可是我存钱给你们你们给了我什么?你们什么好处都没给我,做什么还要勒索我五元钱?”
“要你五元钱是规章制度,你也听那位中学老师说了,挂失是需要五元钱手续费的。”
李黑痣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下,说:“那个小白脸中学教师么?他和你们是同一样人,会帮我么?你以为我不知他想什么吗?你要还我五元钱,五元钱我买盐能吃半年,你做什么勒索我半年的盐钱呢?我是一个农民,你是一个吃国家粮的银行同志,你做什么还要勒索我的钱呢?”
我站在公路边,不在公路上走了。如果我在公路上走,李黑痣就会跟着我走,这样我会很难受。我站在小买部门口等车。李黑痣站在我身边不肯离去,看来我不给他五元钱决不罢休,可是我不能给他钱。他在向我讨还公道,我没夺走他的公道,凭什么要给他钱;如果我给他钱,那些挂失户都来向我要回五元钱,那是什么情形。
远远地见车开来,我摇摇手,车就驶到我面前停下来。我上了车,没想到李黑痣也跟着上了车。他宁愿花两元钱买车票去追回五元公道钱,这让我有点毛骨悚然。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心想他今天是跟定我了。
十分钟后车回到城里,我在中心市场下车。李黑痣一直跟着我,让我心情恶劣。李黑痣似乎就是要看我心情恶劣。他相信只要跟着我,只要我忍受不住爆发出来,他就马上来收拾我,就像溪城街头巷尾的人一样,因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顶撞起来,然后大打出手,打死人。我不能让他爆发。我一声不响地走到一个菜贩子面前想买一把青菜。
李黑痣说:“如果你卖给她,我扫烂你的菜摊。”
卖菜的女人看着李黑痣仇恨的脸,怯怯地叫我到别处去买。小城里的流氓地痞经常找一些生意档闹事勒索,现在做生意的人都非常小心,卖菜的女人不知道李黑痣的来头,不敢招惹他。
我非常愤怒。现在不是他要向我讨回公道,而是我要向他讨回公道。他凭什么这样跟着我。我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对付他。我走向猪肉行,李黑痣也跟着来到猪肉行。我知道他在运用一种非常狡黠的手段,就象那些高明的追债人,将席子铺到欠债人家里去赖吃赖住,迫使欠债人还钱,李黑痣是用了近似的手段。
我买了一斤猪瘦肉。在拿着刀的屠夫面前,李黑痣不敢说扫别人的摊子,看来他也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家伙。我将一张百元大钞交给猪肉佬。我的钱一给出去,李黑痣就说:“她的钱是假的!”
猪肉佬见他这么说,就细细地看了一下,又疑惑地看了李黑痣一眼。
李黑痣说:“她给出的都是假钱,骗了很多人!”
猪肉佬从李黑痣的神情中似乎意识到什么,就将我的钱放回钱篮里,又将一张钱拿出来,说:“假的,退回给你。”
我接过来一看,我的真钱被换成了假钱。我说:“你将我给你的那张退回来!”
猪肉佬说:“你给我的就是这张钱。”
我说:“不是这张,我那张没这么多猪油。”
猪肉佬用市井小人那种以势吓人的办法来对付我。他暴跳起来厉声说:“不是这张是哪张?连他都知道你用的是假钱,你想来勒索我么?”
这时有很多人望过来,和在公共汽车上一样,所有眼光都像刀子一样凌厉地向我刺来。猪肉佬得势地指着李黑痣说:“他可以作证!”
李黑痣说:“是的,我可以作证!”
我气极了。我冷冷地对猪肉佬说:“信不信我每天都拿一把秤站在这儿看着你卖猪肉?每个人来买猪肉我都帮他秤一秤,然后叫工商人员来收拾你!”猪肉佬怔了怔。我说:“我在银行工作,别以为我不懂真假钱,你这张假钱是有意打了蜡,还涂了猪油,想以假乱真,你心里非常清楚,对不?”
猪肉佬神情不再凶狠。我将他的假钞撕得粉碎,将他的猪肉扔在地上。我转身对李黑痣说,你想怎么样。如果我能分成两个人,一定能看到自己想杀人的表情。李黑痣不甘示弱,说:“我只想要回我的五元钱。”
“就五元钱对不?”
“对,我就要五元钱,我不像一些昧良心的人去勒索别人的钱,我只要回自己的钱。”
我拿出十元钱来,对折撕成两块,又对折撕成四块,又对折撕成八块,最后我对折起来狠狠撕成十六块。我将撕碎的钱塞进李黑痣手里,说:“拿去医你的呆病,补你的良心吧。”李黑痣觉得我严重地侮辱了他,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愤怒地要扑上来时,我冷冷地说:“你胆敢跟上一步,我报警捉你!”
他怔在那儿。他知道,无论他怎样厉害,也厉害不过警察。我看见他象一只被打残的老狗站在那儿无何奈何地舔着自己的伤口。但是,瞬间过去,他马上回复了本性里的野蛮,愤怒地喊着:“你想吓我啊?我是吓大的,我李黑痣很惊!”
他要冲过来。我想他这次冲过来肯定会打我。老实说我心里开始恐惧,因为我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被别人殴打,那是非常不幸和丢人的事情。李黑痣还没抬脚,一辆三轮车及时挡住了他的路。平时我见中心市场里的三轮车阻塞交通,觉得非常不好,现在我觉得非常好。我转身回家,不再看他一眼。
五
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我心里有病了。我以一个病者的心态对站在柜台前的老人无一例外地失去了好感。我不但对他们失去了好感,而且一见他们走进储蓄所我就觉得非常痛苦。我开始明白了被下放的真正意义。
我还要面对李黑痣。虽然他不再纠缠那五元钱,但我已经不想见到他了。我已经和以前被下放到黑水储蓄所的人一样,产生了摆脱的念头。但还没待我摆脱,这个储蓄所就走向了它的末日。它的末日就是那场大火。
这天我去上班时远远就看见李黑痣和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走进储蓄所里。这个男人的脸色像锄头铁一样又冷又硬,让人害怕。
我走进储蓄所时他们正静静地盯着记账员张三文不说话。张三文则一声不吭地低头翻查传票要素。顾客站在柜台前总得和他说话。我小心地问李黑痣是存款还是取款,又小心地问那男人是他什么人。李黑痣冷冷地说:“我不存钱,也不取钱,他是我儿子,你们贪了我的钱,他和我来向你们要钱!”
我吓了一跳,张三文也马上抬起他的头颅看着李黑痣。我看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也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李黑痣说:“我儿子李三头是专门杀猪的,他一刀捅进去猪马上就得死,从来不用第二刀。”
我听得心惊肉跳,仿佛弄不好他会一刀捅死我。那男人趁势说:“你们为什么贪吃了我父亲的钱?”
我和张三文同时说:“我们没有!”
我们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们。李黑痣已经有六十多岁,按照年龄他老了,按照身体状况他还很健壮,有足够的力量去捅死一头牛,加上他土匪一样的儿子,我们都要小心。
李黑痣将那本红色存折从衣袋里掏出来,用食指醮着舌头上的口水将扉叶打开,又用食指指着存折上的几行数字。他激动地说:“我九月十五日上午来取了两千元,九月十六日下午来存了两千元,之后我再没来过,你们做什么记我本月十六日又来取了两千元,我存折里的钱没有了,你们把我的钱贪去了!”
张三文将存折接下去,很仔细看了那三行数字。电脑打印的数据十分清楚,上个月的九月十五日他取了两千元,十六日下午他又存了两千元,本月十六日又来取了两千元。这是存折里最后的三行数字。
张三文说:“你先回忆一下,你上月十五号为何来取了二千元钱,第二天为何又来存了二千元钱?”
李黑痣回忆说:“我上月十五号来取钱,是因为我老婆细妹丈的姑妈五十五岁又生了孩子,让计划生育的人抓着要罚款五千元钱,她跑到土地庙去哭了一天一夜后,要将孩子捂死,她六十岁的老公不想将孩子捂死,就到处借钱,最后借到我家来,我想亲戚有难总得帮一把,我就叫他先回去,第二天将钱拿给他。”
张三文说:“你第二天为何又来存钱?”
李黑痣说:“我本来是想借两千元给他,可这两千元是我所有的钱,我很心痛,我儿子说,他只是我老婆细妹丈的姑妈,隔了这么多层关系,一层一层借也轮不着借到我这层来,我觉得有道理,就将钱存了回来。”
“你存钱后再没来取过吗?”
“没来取过!”
“存折在你手里,钱肯定是你取走,或者你家人取走的。”
李黑痣的儿子像被牛角蜂锥了似的暴跳起来。他将粗大的拳头擂在柜台上说:“你们贪了我父亲的钱还敢赖我家人?你们嫌命长了么?我会让你们死在路头路尾!”
他虽然凶恶,但在外面不能拿我们怎样,就气呼呼地将沾满猪油的衬衫脱去,露着一个屠夫黄澄澄的大肚腩。他握着拳头在肚腩上狠狠地擂了两下,让肚腩象鼓一样发着嘭嘭的响声。他又将一只脚狠狠地踏在墙边的碧丽华长沙发上,大声嚎叫:“我李三头这辈子没受过这种气,我要用一条命来搏你们两条命!”
张三文不敢再说话了,只低头去看存折里的三行数字。他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满脸阳光。我以为他找到了突破点,没想到他将存折递给我,说:“最后那笔数的柜员号是你的。”他如释重负,马上结数交班给我。
张三文交班后轻松愉快地回去了,看来灾难要落在我的头上。李黑痣冷冷地盯着我说:“你帮我解释清楚。”
我仔细看着那三行数字,同样认为是李黑痣的记忆出了问题,我不得不重复张三文说过的话,钱是李黑痣或者他的家人取走的。李黑痣想说什么,被李三头拉向后面,自己挺着肚腩上前来说:“钱肯定是你们贪去的,你曾经勒索我父亲五元钱,现在又吃他两千元,你究竟赔不赔钱!”
“我没吃你们的钱,为什么要赔?”
李三头盯着我,眼珠白多黑少,凶相毕露。老实说我害怕他趁我在公路上一边走一边等车时捅我一刀。人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我那种死算什么死。
我害怕他们蛮不讲理地杀死我,也害怕那三张传票出问题。李黑痣来办理手续都是按手指印的,记账员代替签名。按手指印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李黑痣忘记了按手指印。我记得李黑痣起码有两次忘了按手指印。有一次发放甘蔗款,顾客像鬼抢债似的蜂拥而来,李黑痣也夹在其中。他们手里挥着红色的存折,闹哄哄的就像挥着所向披靡的旗子。轮到李黑痣时,我将印油和传票递上去给他按手指印。我想以前每笔数都教他按手指印,他应该懂得了,就低下头去记账。我抬头时见李黑痣看着我,以为他按了手指印,就将传票拿下来夹着。李黑痣拿钱走后,才发现李黑痣并没按手指印。我来不及找李黑痣补回手指印,上面就叫我上邀传票了。再有一次,同样是顾客拥挤不堪,李黑痣又来了。我将传票递给李黑痣按手指印。我抬头看他是否按了手指印时,他不见了。顾客告诉我,他拿着传票不知如何是好,就将传票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衣袋里了。刘飞花以为我将传票拿下来夹住了,又见我实在太忙,就自作主张用存折夹着钱给了李黑痣。李黑痣拿到钱后就回去了。我对刘飞花的做法很不满,但盘数时账款相符,也不过多责怪。我重打了那张凭条,自己签名,以免上头来检查时见传票缺少签名而罚款。储蓄所遇上这种情况都这么干,一直没出现过问题,看来现在问题终于出现了。重打的凭条没留下李黑痣的任何手迹,只要这三笔业务中有一笔是这种情况,用村里老人的话,就是问题大过天了。
李黑痣觉得我在抵赖,咬牙切齿说:“我会用锄头掘死你们,挖一个窟洞把你们埋了!”
他说出了我们死的情形,让我毫不费劲地想像到了我躺在土坑边让他用锄头推下去的情景。
他的儿子说:“我会一刀捅死你们!”
我感到事态非常严重。那严重不但是害怕李黑痣用锄头掘死我和他儿子捅死我,还害怕那三张传票。事情还得按照合理的程序去进行。我不得不打电话到总部去,并根据李黑痣的要求,从总社传票柜里将那三张原始凭证拿来。
半个小时后,总部押钞车来了。首先下来的是扛着枪穿着制服的押钞人员。他们面无表情,是遇上劫匪随时扫射的警惕。在全副武装的押钞人员面前,李黑痣和他的儿子不敢再嚣张。原来他们都欺软怕硬。
女同事将那三张传票打开让我们看,还特别让李黑痣看。三张传票都是按了手指印的。他习惯按右手的食指,指印里有一条粗糙的横纹。那条横纹源于他右手的食指那条细小的刀疤。我曾经问过他横纹的来历,李黑痣说是多年前在一天早晨刨蕃薯煮早餐时不小心割的,当时流了很多血,他急中生智往灶膛的火灰里撒了一泡尿,再捏一把尿湿的火灰糊上去才止血,他的手指后来就留下了一道疤痕。这三张传票的手指印很明显地都有一条粗线横穿斜纹。
我心里像终于放下一块大石头,轻松了很多。
李黑痣看着传票犹豫了一下,之后坚决地说:“我只取过两次钱,第三张传票是你们银行人假冒我的手指按上去的。”
他的话让总部的人都围了过来,专家似地盯着那三个手印研究起来,一致认为那三个指印都是一个人的。但在李黑痣看来,他们统一的看法不过是帮着自己单位的人欺负他。
“你们不可能帮我的。”他说。
我细看那张传票,发现签名不是我的字迹,我更加放心了。既然不是我的字迹,那么肯定有人跟着李黑痣来代他签名。因为每天来的顾客都很多,我很难一个个去记住。我怀疑地看着李三头。李三头见我怀疑地望着他,阴森地瞪了我一眼。
总部副主任说:“我们和你到公安局去验证,如果是你的指痕,你要负法律责任,你已经在外面撒布谣言,破坏我社形象,你的行为是犯法的。”
李黑痣和他的儿子不吱声了。他们不肯到公安局去验证,一声不响地回去了。
六
我不知道李黑痣将要怎样对付我。我想着那笔钱,回忆那天的情形,希望能寻找到一点有力的线索。我记起本月十六号附近乡村有个女人新屋进人来借火。她认为借银行的火去进人能兴旺发达,财源滚滚。她没有和别的借火人一样端一盏煤油灯来,或者卷一团草纸来将火种带回去,而是空手而来。她来向我们要一盒火柴。我们没有火柴,只有一只打火机。她说打火机也行。我将打火机给她,之后等她将打火机的钱还给我们,再给我们一元或者两元彩钱,但她拿了打火机就走了出去再没回来。按照农村风俗,我们给她火种她不给我们彩钱,我们会行衰运,她的不懂事或者疏忽让我们很不高兴。因为等那个女人,那天很多顾客都给我留下了印象,有打私彩的奖头,有得了晚期癌症的中学退休教师,有养猪专业户和养鱼的人,其中也夹杂着很多老人。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李黑痣并没有来。我被我的回忆吓了一跳。李黑痣的记忆没有出现问题,十六日他确实没来取钱,也就是说,那两千元钱不是李黑痣本人取走的,而是有人拿了他的存折来取的。那人不但知道他的密码,还获得了他的手指印。那张传票上的手指印是否李黑痣的我很难确定。即使不是李黑痣的手指印,那人也知道李黑痣的食指有一条疤痕。柜台上放着取款和存款凭证,谁来都可以撕走,那人一定是撕走了传票;他熟悉李黑痣,有可能是趁李黑痣熟睡时获得了他的指印,但这人是谁呢?我苦苦瞑想着。按照多年的储蓄经验,我觉得最有可能是李三头,却又不敢确定。凡事都要有证据。我没有证据。
在这个村庄小圈子里,有签名和手指痕印作证,只要报案去一查,就能水落石出。我希望帮他追回这笔钱,化解他对我的仇恨。
我去了山猪窝村。我向一个在牛栏边捡蔗叶的驼背老婆婆问路。她带我穿过一片龙眼树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去,指着一幢两层的楼房,说是李黑痣的儿子李三头的楼房,李黑痣就住在旁边的屋子里。
李黑痣的屋子是用几块旧木板倚着楼房搭建,顶部用纤维袋和白胶纸铺着,像一间鸡屋。门虚掩着,我推门伸头进去,见里面有一张小床,床上吊着一张烂蚊帐,板壁上钉着一些钉子,吊着胶袋子和竹篮子;床头下边有一只三脚灶,上面放着一只泥煲;煮饭的柴塞在床底下,床尾堆放着一些瓶罐和纸盒,一看就知道是从外面捡回来的破烂。李三头有二层楼房,很多个房间,为何不给一间给李黑痣?我走到黄皮果树下问一个流着鼻涕的男孩:“你知道李黑痣去哪了么?”
他仰起头天真无邪地望着我说:“我爷爷么?死到岭头去了!”
我正要走向村外的山岭,但楼房里突然爆发的剧烈争吵声让我停下了脚步。
争吵的人很快从房间里转向阳台。李三头拿着一把杀猪刀,满脸油光地出现在阳台上。之后是李黑痣。李黑痣一出现就抱着头蹲在那儿,苦恼地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李三头则像审犯人一样将一只脚放在阳台栏杆的隔隙里,说:“这段时间我生意不好,没钱周转了,追债人追鬼一样追我,我猪肉没卖完就赶回来和你讲这事,我口水已经共你讲干了,你究竟去不去要回那两千元钱?信用社有大把钱!”
“你莫要再迫我,你要那笔钱自己去要!”
“你的钱怎么让我去要?他们会给我么?”
“你眼青盲了么?莫看见他们托枪托炮来吓我们么?”
“你快死到岭头去吧,清明节我去给你烧香!你当时做什么不用头颅撞墙死给他们看?我X死你妈!”
李黑痣跳起来,抄过一把锄头,向李三头砸下去,李三头用手一把托住,用刀背在李黑痣的颈上敲了一下说:“我要割你的头下来很容易,X死你妈!”
李黑痣马上拿起锄头气势汹汹消失在阳台里,愤怒的叫骂清晰的传到我耳朵里:“我马上去掘死他们,我死了让你清明节有坟拜山!”
李三头在后面叫道:“你早就应该去掘死他们了,你不叫他们赔你两千元,莫要回来!”
李黑痣嚎叫道:“我不要钱了!”
为了避免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我避到屋角处,悄悄溜了回来。
七
悲剧就在这天黄昏里发生。这天突击收息收贷,整个储蓄所人都在加班。储蓄所外面马路上的太阳慢慢由白变黄,天色跟着慢慢变暗,顾客慢慢地少去,但仍然有人匆匆赶来。我讨厌这种时候来顾客。只要还发生业务,一天里最后的结数工作就没法进行,结数工作又很琐碎,要将库存盘点,将传票的总金额和张数与电脑上的数据核对,账款相符,不串户后,要将传票按科目一张张归类总结,写在科目单上装订好上缴总部。这个过程需要半小时,要关上大门不让顾客进来才能进行。顾客总在关门前跑来,让我很烦。
顾客终于又走光了。刘飞花拿着锁链去关门时,一把锄头及时抵住了两边铁门中间,让门无法关上。刘飞花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见李黑痣冷冷地盯着她。刘飞花吓得扔掉锁链跑回来将第二道门关上,惊惶地望着我说:“他来了!”我心里很安静。我知道李黑痣不可能打得开二道门。只要他敢去用脚踢二道门,我就马上报警。刘飞花说,报警器响了也没有人来帮我们的,我才发觉有点可笑。这完全是上头来检查时造成的恶果。上头第一次来检查时按响了报警器,外面的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围过来看,见没什么事情发生,就没趣地走开了;第二次来检查按响报警器时,只有修理铺门口一两个多事的人伸出头来瞄了一眼,见仍然没什么事情发生,就懒得再看第二眼了;第三次来检查按响报警器时,连来瞄一眼的人都没有了。报警中心的人也是一样,第一次按响报警器时,电话马上打过来了,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说在检查报警器。后来见每次打电话来都没什么事情发生,报警器再响时,他们也懒得打电话来询问了。我想现在李黑痣即使冲了进来,我们按响了报警器,也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李黑痣没去推二道门。他用锄头打在不锈钢柜栏上,“嘭”的一声整个储蓄所都在震荡;他又用力去摇着柜栏,想将柜栏摇崩,但柜栏只是晃动着没有崩下来。李黑痣没法进来,迅速走到记账柜台来。我马上离开位置,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但他并不来打我,只是用铁棍一捅,将电脑显示器捅离柜台在地上“叭”一声摔成两半。刘飞花像遇上劫匪一样迅速蹲到柜台下按响报警器。这时乡村公路上的人特别少,不知储蓄所门前的修理铺里是否有人,也没见有人伸出头来看。即使有人经过,也是匆匆赶路,一闪即过,连报警中心的人都不打电话来。我想打电话去报告总社,但电话放在柜台上——顾客来办理业务时要求打一个电话,我们不好拒绝,就将电话拿上柜台去让顾客打,顾客打完电话后,我们一时忘记拿下来,就留在柜台上。我想去拿电话时,李黑痣知道我想干什么,用锄头一扫,电话即刻飞到柜台外面砸在玻璃门上“叭啦”一声四分五裂再掉在地板上。这时即使报警中心的人打电话来,我们也不知道了。
我们等着李黑痣进一步要怎样。他不知道,我们在里面一点都不怕他。我们有催泪弹,有狼牙棒,还有真正的手枪。我们不必用手枪,只要每人用狼牙棒打他一棒,他全身上下就会百孔千疮,鲜血淋漓;还有催泪弹,只要我们向他一喷,他休想睁开眼睛行凶,那时我们就把他捆起来送到公安局去;如果想采取和他同样野蛮的办法,就将他扔到储蓄所后面的河里去。
李黑痣忽然不发恶了。他捡起地板上的铁链锁,退出储蓄所去,将两边铁门扣上,将两边门锁紧,然后走了。我们正想着该怎么办时,李黑痣的身影又在门外晃来晃去,还弯着腰干着什么。我闻到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时,知道李黑痣要烧储蓄所了。我们还来不及想更多,李黑痣已经将剩下的半桶汽油泼了进来,然后划着一根火柴。火焰“咈”地烧了起来。这时我听到刘飞花的哭声。我听到刘飞花一边哭一边说:“谁提走他的存款,谁提走他的存款……”我看着吊在四面玻璃墙上的窗帘已经燃烧起来,火焰欢欣地窜动着,像为辉煌的毁灭高歌。不锈钢柜栏也由银白色慢慢变红。这时我们都忘记了拿灭火器。其实灭火器长年摆在那儿,我们从来没用过,领导只和我们说过,但并没作过真正的示范,即使我们想起了灭火器,也不会用。我依稀看见外面涌来了很多人。他们大概是附近的村民。尖锐的报警声没能将他们招来,但熊熊的烈火将他们招来了。他们涌来的时候只站在外面眼睛贼亮地看着火,还看着我们。他们闹哄哄惊惶失措地走来走去,像说着什么商量着什么。我发现他们之中好像有人打电话去报警了。我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嚎叫。我看见李黑痣像豺狼一样抱着头蹲在储蓄所门外张大嘴巴“啊啊”地嚎叫。他的两只鼻孔吊着长长的鼻涕,激动得身躯像煮熟的虾姑一样弓起来。他邋遢的眼泪和鼻涕映照着火苗,一坨坨地向地下垂去。
作者简介:陈雁,广东省遂溪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作品》、《西湖》等杂志,小说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主要作品有《余茅同之死》、《那些年的姑娘窝》、《漂浮女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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