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蓝色士兵孩子的颜色
作者卢一萍:九〇年入伍落脚西部
九
钱卫红要通了天堂湾边防连的电话,一开口就对连长说:“连长,这个任务我执行不了。”
“不就是看护个凌五斗嘛,他又不是疯子。”
“他不是疯子,但我再待下去,就会变成疯子。”他的声音听上去既激愤又悲观。
“妈的,振作起来!连队的人现在下不去,你就是变成了疯子,也得在那里撑着。”
“连长,我……我真的顶不下去了……”
“怎么啦?”
“凌五斗其实很正常。他已被传为外星战士,人们蜂拥到叶尔羌来看他,这里可说是人山人海。我没地方住,只能住在屋顶上,不想被一个多事儿的群众发现,说我是特务,把我抓起来,审了半夜,我把我什么都交代了。最后幸好凌五斗赶过来,才澄清了事实。但他们还是认为我做的梦不健康,要我检讨,我现在回不去,只有先向你做出口头检讨了。”
“啊,这个问题,虽说人管不住自己的梦,但常言说,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嘛。你白天的想法要健康一点。”
“是,连长。”
“那你现在住哪里?”
“住病房。”
“很好啊。”
“但我为了住这个地方,还得做包皮手术。”他的声音里都带哭腔了。
“那好啊,有女护士、女医生动你的家伙三了,好福气啊!呵呵呵呵……”连长说完,大笑起来,声音震得电话忙音不断,刺激得钱卫红接电话的右耳膜都痛了。
“连长……”
“好了,不管怎么样,你必须在那里顶着,我们是革命军人,不要一有困难就退缩,而是要想办法克服。至于你在梦里犯的错误,连里就不追究了。”
“是!”钱卫红愁眉苦脸地回答道。
放下电话,他来到凌五斗的病床前,问候了一番,然后问他:“那个手术都是谁做?”
“我没看出来,你不用做就不要做。”
“我做不做都无所谓,反正我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和女人来往了。”他咬了咬牙,用鄙夷的口气说,“女人,哼,狗屎!”
“不和女人来往,你怎么找对象?”
“找个屁对象!”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你等会跟那个什么尚海燕说,为了能继续照顾你,我答应做手术。”
“好的。”
钱卫红用自己的剃须刀在厕所里把家伙三上的阴毛都剃干净了,他抬起了头,以慷概之姿,悲壮地等待尚海燕通知他去手术,好像一个烈士在等着去赴刑场。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就会想起是尚海燕来叫他做手术了,一想起尚海燕,它的家伙三就会有反应,硬挺得发紫,跃跃欲射,令他莫可奈何,只能跑到水管下用凉水浇灭勃勃欲火。反复如是,让他痛苦不堪,他恨不得找把菜刀来,把医院食堂里的那条母狗。
直到下午,直到他往厕所的凉水管下给自己的家伙三冲了八次冷水澡后,尚海燕才真的来叫他了。
“排长同志,想通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念动他的“驱魔咒”。
“念啥呢?神秘兮兮的。”
钱卫红依然没有回答,他好像没有听见她说话。他觉得有些效果了。
尚海燕把他带到了上午的房间门口,“进去吧,把上午没干完的活儿干完。”
“我自己弄好了。”
“那好,你自己进去用盐水清洗一遍就可以了。”
钱卫红进去,关了门。但一到这个场景,就很难控制住自己。他破罐破摔,在心里说,“泄吧泄吧,泄光了事,泄你妈个精尽人亡!”
钱卫红的手术也很顺利。术后,医生对他说:“同志啊,你这个家伙三有点亢奋,这对你创口的愈合不好,你自己要注意点。”
钱卫红点了点头。
真个是时光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十天已过,凌五斗的家伙三除了切边的蓝色稍微深一些外,创口已愈,圆润的蓝色龟头看上去很精致,整个毬把子也比原先好看多了。但钱卫红却在遭殃。由于他一想起尚海燕,或者一听到尚海燕的声音,或者听到有人叫尚护士,即使他念起“驱魔咒”,还是会引起他的家伙三勃然挺立,这样,他那正准备愈合的创口就会被撕开,鲜血就会随之冒一圈儿,染红整个裆部。
医生认为这是尚护士没有充分做好防勃起工作,给局部创口造成过大压力所致。于是,尚海燕专门来到钱卫红床前,对他进行防勃起辅导,让他首先不要想女人,不要憋尿,从即日开始,不要吃肉、鸡蛋等有可能促进家伙三勃起的食物,每顿喝点稀饭,吃点咸菜就行了;若有家伙三勃起的状况发生,要立即用一只手护住伤口,用另一只手用力捏痛龟头,让阴茎自然消退,以免伤口裂开。
但尚海燕就在跟前,钱卫红的家伙三怎么控制得住?它在尚海燕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就勃立起来了,他似乎听到刚缝合上的伤口再次炸裂开的声音。血正顺着他的阴茎往下流,精液也随之冲了出来。“痛快,”他想起了这个词。他咬牙忍着锥心之痛,听完尚护士的指导,然后紧皱着眉头说,“我……我知道了,你……你快走吧!求你赶紧离……离开这里……”
“你怎么啦?”尚护士看到他扭曲的脸和顺着他的脸淌下的冷汗,关切地问道。
她嘴里的气息喷到了钱卫红的脸上,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萦绕,她身上的味道弥漫在了他周围的空气里,像在给他的身体施加魔咒。他突然发起火来,嘶哑地喊道:“老子不……不行了……滚开!”他还没有褪尽高原色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尚护士一见,立马知道钱排长有问题,当即叫人把他扶到了急救室。医生解开他的裤子,大吃一惊,迅速为他做了处理。然后非常严肃地对他说:“你这个同志,有没有一点自制力!你这样搞自己,你说你还想不想活!”
钱排长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恢复过来,他悲哀地说:“医生,我……我没有……办法啊!”
医生一听,就很生气。“你要知道,你流的是精液,不是哈喇子,你流的是血,不是尿!你如果想活命,就控制一下自己!”
钱排长用无望的眼神看了医生一眼,垂下了自己薄薄的眼睑,无奈而又悲伤地摇了摇头。
“你先回去吧,总之,伤口不能再绷裂了,再绷裂,我就没法给你缝了。”
钱排长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是个革命军人,你要用革命的意志来控制自己脑子和心里容易引起你家伙三起反应的不健康的想法。实在不行了,就用尚护士……”
医生还没有说完,钱卫红就打断了他的话,喊叫道:“医生,不要……”
“怎么啦?”医生坚持要把话说完,“我是说让你用尚护士教你的方法处理……,捏龟头时要用劲,这样勃起就会消退。”
“医生,求求你,不要提……”他一边说,一边赶紧用手去捏自己的龟头,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家伙三已经窜了起来,他的伤口像刚缝合的烂衣衫,再次撕开了。
他把手从裤裆里拿出来,已是满手血迹。
“你他妈的!”医生真生气了。“要跑马就他妈的一次跑干净!我他妈的是个军医,不是整天给你缝毬皮的。”
钱卫红煞白着一张脸,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突然“呜”地大放悲声。
医生一见,心生怜悯,缓和了语气,语重心长地对钱卫红说:“不是我发脾气,同志,我这是为你好啊。你一定知道……哎,怎么说呢?衣服反复缝几次还可以补个疤,你那个地方如果还需要缝,就没法下针了。”医生嘴里虽这么说,但还是扒下他的裤子,一边给他用酒精消毒,一边想着怎么缝补他的伤口。他连着叹了几口气,问他,“你这个啊,属于性欲亢奋,以前有过这种状况吗?”
“没……没有,从来没有过。”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
“那你这就属于突发性的了,是不是有什么诱因?”
“你叫我怎么好说呢?”刚才他差点说出来,现在却说不出口了。接着,他绝望地说,“医生,我求你把他割掉吧,这样,你我都省事了。”
“你怎么能这样想?你又不想做太监,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的。”
“还有……不要派人来护理我,任何人都不要,那样,我……我就……会控制住……”
医生开头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转念想想,恍然明白,不怀好意地“嗤嗤”笑了。“让尚护士来护理这样的病人的确不合适。”
医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心翼翼地,总算把他家伙三上的创口又一次给缝上了。
钱卫红很虚弱地躺回到病床上。凌五斗已等着护理他。钱卫红吩咐道,“凌五斗,你去给我找块布和几团棉花来。”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不想听到外面的声音,医院的味道,医院里的东西。”
凌五斗很听话,很快就把他要的东西找来了。钱卫红道了谢,用棉花把自己的两耳和两个鼻孔塞住,又用布蒙住了双眼。然后对凌五斗吩咐道,“请你给尚护士讲一声,我这里不需要任何护理,请她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凌五斗答应了。
钱卫红忍着手术后的刺痛,安静地躺了下来,把自己盖好,像一只受伤的蜗牛,缩进被子里,他觉得安全了许多。
十
凌五斗有一个完美的家伙三后,他的皮肤颜色还是没有变化。最后,来了一位全国最权威的专家,他通过诊断,认为这可能是高原病中非常罕见的一种。他根据的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医学院著名运动生理专家维西在智利欧坎基尔查山海拔多米处的见闻,他在那里发现了适应力极强的浑身皮肤呈蓝色的人种。另一位美国生物学家在喜马拉雅山海拔米以上的地方也发现过蓝皮肤的僧侣,他们不仅身体健康,而且还能干重体力活。他还从大王乌(鱼铡)和鲎的蓝色血液得到启发。认为含有铁元素的血液叫血红蛋白,含有铜元素的血液则叫血蓝蛋白。从这一理论出发,不难看出,蓝色人种可能是他们的血液中缺乏铁元素而铜元素过多造成的。他据此认为,这些人因为常年呆在空气稀薄的高海拔环境里,使他的血红素发生了变化。但其他专家并不认同。一是因为这位专家是为了治疗凌五斗的病临时从牛棚里放出来的;其二,他根据的是美国生物学家的所谓见闻,他们认为医学不是生物学,何况凌五斗生活的地方海拔只有米,离米还有好长一截,而最主要的是,待在那个环境里的不只是凌五斗一个人,而是一个连,为什么其他人都没事就他变成了一个蓝人?对于医学与生物学的关系,那位专家还可辩论一番,而对于后一个问题,他也不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加之自己的身份特殊,前途未卜,生死由人,只好说,这个问题的确值得以后继续研究。他说他希望跟这个战士好好交流交流,以便找到其他答案。
医院说没问题。但钱卫红一听却很紧张,他把凌五斗叫到病床前,跟他好好叮嘱了一番。
“我听说上面要找你谈话?”
“医院的同志来跟我说了,就我的病情,说有个专家要跟我当面谈谈。”
“什么鸟专家,不过是个老右派,所以你说话要过脑子,千万不要乱说。”
“医生嘛,不过问问病而已。”
“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是北京来的老右派,他找你谈话,你一定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我不知道什么话是该说的,什么话又是不该说的。”
“我想了一下,有几点你是不能说的,因为这些都是军事机密。一是连队的情况,包括位置、设施、装备、兵力;二是连里领导的情况,包括姓名、职务、干部人数;三是你的情况。总之,记住一句话,他问的问题实,你就以虚相答;他问的问题空,你就要回答得更空。”
凌五斗把排长的话想了想:“那我还能说什么?”
“剩下的话题,言论自由,畅所欲言,你想说什么说什么。”
“明白了。”
专家带着一身风尘气,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可能是原来比较胖,后来在牛棚里关瘦了,那套军装变大了,多年没穿,看上去像是从军事博物馆的展柜里拿出来的,足蹬一双洗得发白的军用胶鞋。即使坐在那里,也能感觉到他细瘦的身体在军装里直晃荡。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上布满了皱纹,顶着一个被晒黑了的秃顶,一看就是个落魄的臭老九。他看见凌五斗进来,赶紧站起,没等凌五斗敬礼,他已伸出热情的双手。
医院,医院保卫股股长就一直不苟言笑地与他如影随形。现在,他就坐在专家对面,浑身都是凛然正气。凌五斗很端正地站起来,向他敬了个军礼,大声问候道,“首长好!”股长冰冷的目光瞟了一眼凌五斗,“坐下吧。”然后用下巴点了一下老专家说:“医院的何专家,他有话要问你,你只要不违反纪律,尽管回答。”
专家请凌五斗在他预先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凌五斗有些拘谨,坐得像一口钟,脖子梗着,身板笔直,缩着屁眼,紧夹双腿,两脚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典型的新兵架势。
“没事,我们随便聊聊。听你口音,老家像是河北的吧”
“是。”
保卫股长很威严地咳了一声,凌五斗住了嘴。他记起了排长给他说的话。
“你妈妈身体好吗?”
“不知道。”
“你家里现在还有谁呢?”
“就我娘。”
“就你所知,你们家,包括祖上有没有像你这样皮肤的?”
“没有,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我听我七祖爷讲过,有些鬼是蓝色的。”
“胡说,我们是革命战士,是唯物主义者,哪有什么鬼神?”股长在一边威严地插话。
“首长,鬼神还是有的,比如牛鬼蛇神。”
“他们是没有变好人才变成那样的。”
“是啊,我听人说,人在世上作恶就会堕入地狱变成鬼,而鬼又有好多种,比如……”
“凌五斗!”股长厉声叫着他的名字。
凌五斗站了起来。
专家也有些紧张:“岔题了,岔题了,凌五斗同志,我们……接着聊,接着聊……你说说,你在天堂湾边防连都干些什么?”
“干的和其他战士一样的活。”
“具体是些什么活儿呢?”
“具体干的活也和其他战士一样。”
“不是……我是说,这个……”专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你受过累吗?或者……比方说执勤的时候,巡逻的时候,高原缺氧,风餐露宿……”
“革命战士不怕累。即使有困难,我们也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凌五斗一边说,一边干咳。
“你的亲人,好友、同志最近没有遭遇不幸的吧?”
“没有。”
“那么,你有没有失去过你特别喜欢的东西?”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专家早就急了,“同志,我想问一些你的情况,是想看看你的病是否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我问你的时候,你可以回答得详细一些。”
“是。”
“你在连队执行过特别重大的任务吗?”
“没有。”
“那你都干些什么?”
“我前面已经回答过了。”
“你能讲讲你们连队的环境吗?”
“它和其他的连队差不多,连队上面有天空,天上有时候有云,有时候没有,天空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灰蒙蒙的;连队周围有雪山,有些高,有些矮,高山上的雪厚,矮山上的雪薄。也不是完全不长草,在夏天,挨着河沟的地方,会长出一层浅草,但差不多头天冒出来,第二天就变黄了,有时也会飞过来一群乌鸦,一只老鹰。”
“就这样?”
“就这样。”
“你在连队没有受过任何刺激?”
“你怎么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连队是一个革命家庭,我们跟亲兄弟一样,谁会刺激我?”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样的问题。那么,你的皮肤是多久变蓝的?这肯定有个过程。”
“没有什么过程,那天早上,准确地说是大年初一的早上,因为我们大年三十晚上过得很快乐,所以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心情非常愉快,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皮肤变蓝了,是班里的战士先发现的。”
“你好好想一想,你当晚做梦了么?”
“做梦了,我梦见我们实现了共产主义。你不知道,那真是太美好了,东西多得堆成山,需要什么给什么。这喀喇昆仑山变成了一望无际、开满鲜花的田野,一群群肥冬冬的猪一边快乐地哼哼叫着,一边自己吃着猪草,那些猪都是我负责饲养,我有两头非常漂亮的猪当坐骑,一头是高大的白猪,一头是高大的黑猪。谁想吃猪肉了,只要点到那头猪的编号,那头猪就会自觉地、欢欢喜喜地走到一台先进的机器跟前,先听听音乐,然后被麻醉、宰杀、脱毛、加工,出来后就是香肠、罐头、火腿、爆炒猪肝、萝卜排骨汤、红烧肉、粉蒸肉。”
“你在梦里是不是非常激动?”
“不,我很平静,可以说是心如那个什么止水。”
“好,很好!凌五斗同志,我大概知道你皮肤变蓝的原因了,好了,谢谢你的配合!”
“那我可以走了?”
“你去休息吧。”
十一
凌五斗回到住院部,排长钱卫红佝偻着腰身已等候在他的病房门口。
凌五斗刚在病床上坐下,排长就忍着毬把子的阵阵刺痛,努力站端正了身子,严肃地问道:“怎么样?根据连领导的指示,你需要一字不漏地向我汇报。”
凌五斗向排长汇报了。
排长对他在谈话中的表现基本满意。他做完这个评价后,裤子摩擦到了他的伤处,他痛得长吸了一口气,脸皱成了一团,跟丑柑似的。他用手小心地牵着军裤的前裆——血和尿渍凝结在一起,把他的裤裆变得硬梆梆的,咬着牙,继续说:“但是,我认为你作为一个革命战士,有时还不够警惕,有些话可以回答得更简略。比如关于连队环境,你说上面有天空,说了天空的颜色,还说了连队周围有雪山,甚至告诉他有时会有乌鸦和老鹰,这就说得太详细了,如果是帝修反,他们就能从你的话语里分析出连队驻地的位置、海拔、气候等情况,所以,以后如果再有人问你,你说一句话就可以了,就说我们的连队位于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一句话,足够了!”
“是,是是……”
“还有关于你做的共产主义的梦,这是非常神圣、美好的东西,只有对它有坚定信念的人才能梦到。这些梦可以跟革命战士讲,跟人民群众说,但没有必要跟一个老右派说。”
“好,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注意。”
“不是注意,是要警惕!”钱卫红说这句话时由于太用力,伤口再次疼痛起来,疼得他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排长,你没事吧?”
钱卫红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回答凌五斗的问题:“你看我这个样子能没事吗?”
“怎么这样一个小手术做成这个样子呢?来,你躺下休息一会吧。”
“你扶我一把,我回去休息。”
凌五斗小心地把钱卫红扶起来,小心地架起他,小心地往他的病房走,钱排长则小心地牵着自己的前裆,看上去的确有些怪异。
坐到自己床上,钱卫红让凌五斗回避一下,凌五斗背过身,钱排长只穿了外裤,他小心地把裤子脱下来,侧身在床上躺好。
凌五斗转过身来,钱卫红用低沉的声音说:“哎,这世上可能没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了。我好好地在家里待着,谁知摊上了你这桩鸟事,害得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凌五斗非常愧疚:“医院,离开这里可能会好一点。”
“没用的。脑子要想的东西,到哪里去也管不住。”钱卫红悲哀地说完,长叹了一声,悲伤地说:“反正我这一辈子是完了……”他说到这里,泪水突然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钱卫红抽泣着。凌五斗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下子慌乱起来。
“排长,别哭,别哭,我从来没有见你哭过。”
钱卫红突然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拉开被子,哽咽着说:“你看看,你看看,这玩意儿都成什么样子了?我能不哭吗?”
凌五斗看到他的私处脓血模糊,非常糟糕,也被吓住了。“你怎么不找医生看看?”
“没用,我知道的,没用。”
“不行,我得找医生去。”凌五斗说完就往外跑。
医生过来一看,也很惊讶。“他不找医生,也不要人护理,我们都以为他的伤早好了。”
医生的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钱卫红的阴茎已大部坏死,只能切除。
医院当即着手进行手术。
钱排长有些悲壮地问主刀医生,“没有这个东西,到时我还会有反应么?”
“睾丸还在,产生精子的机能还在,应该是有反应的。”
“哦,我晓得了,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到时弹药充足,只是炮管没了,打不出去。”主治医生赶紧给他解释。
钱排长沉吟了一声,异常平静地说:“那要这些弹药有什么用呢?都报废掉算了。”
“你得说明确一些。”
“连卵蛋一起割掉吧。这样,一辈子就清净了。”
“你确定?”
“确定。”
“那我们得重新写一份手术报告。”
“我等着。”
医生们都散去了,钱卫红孤独地躺在手术床上。凌五斗蹭过来陪他。他看见钱排长微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像一个圣人。凌五斗喊了一声排长。钱卫红没有回答。他又喊了一声,他想提醒排长再考虑一下自己的决定。但钱卫红仍没应答。过了一会儿,钱卫红突然说:“哎,一了百了,一了百了啦!”他的眼睛泛着光亮,追忆道,“你也看到过,我的那个家伙三长得多好,挺拔,粗壮,有力,你在连队可能也听说了,就是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进行射尿比赛,每次我都射得最远。我原想用它为我爱的女人带去幸福的,现在,这些都可以免去了。”
凌五斗不会安慰人,不知该说什么话。憋了好久,才说:“这都怪我,这都怪我。”
“话是这么说,其实这也是为了革命工作吧,只是让人知道了有些丢人啊!”
“其实也没什么。我是想说,任何事情都可能是辩证的,坏事有可能变成好事,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没有这个东西,人就清净了,就不会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你会变得比天堂雪峰还要圣洁,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纯洁的革命战士!”
“你这样说,倒还像是人话。”
两人正说着话,医生再次回到了手术室,他们让钱排长签了字,把凌五斗赶出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们很轻松,主治医生马上点了一支烟抽起来。接着钱排长被推出来了。他的身上盖着一块有红十字标志的发暗的白布。凌五斗先看到他的一双大脚,然后看到了他的脸。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眼睛盯着屋顶,很少眨动。
凌五斗跟在手术床的后面,一直到了房间。
钱排长躺好,护士给他挂上要输的液体,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出去了。他看了凌五斗一眼,笑了笑,“这下轻松多了。”
“痛吗?”
“麻药不起作用了,当然痛,但真的很轻松。”
凌五斗不知该说什么,他想安慰钱排长,就撒了个谎:“尚护士听说你要手术,专门到手术室门口来看你了。”
钱排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轻声说了一个字:“屎。”
十二
经过了一个半月的研究,又经过了半个月的字斟句酌后,专家撰写的关于凌五斗病情的严谨的报告终于出炉。其大意是说川金丝猴的脸是蓝色的,凌五斗的血液里是否混有这种珍稀动物的血不得而知。但经过询问,他们家的人从没去过川金丝猴生活的秦巴山区,可以排除这种可能。但从人类起源学来讲,猴子和人类既然有相似之处,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凌五斗的祖先可能是由金丝猴演化而来的,经过若干代后,潜伏在他体内的原始的蓝色血液在高原环境的刺激下,重新复活。但这仅仅是一种假设。根据他的讲述,他的病因更可能是在梦境中过于幸福,导致心情过于激动,致使身体在短时间内极度缺氧,使血红素发生变异,也即原来的血红蛋白转化成了类似大王乌和马足蟹体内血蓝蛋白后导致的皮肤变化。专家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阐释——人类皮肤的颜色一般是由血液的成分决定的,蓝色血液会使皮肤呈蓝色。这对患者的健康影响不大,反而会增加他在特殊环境里的生存能力。比如说,凌五斗在高原上的缺氧反应就比别人小,他的记忆力也比别人好,他甚至还能干重体力活。也就是说,高原缺氧的环境可能激发了他身体里的潜能,使他具有了原来没有的能力。这种现象非常罕见。只是遗憾的是,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治疗方法,但可以给他补铁,增加他体内的铁元素。补铁的食物很多,食补即可。食物中铁含量高的食物有:鲜酵母、马心、荞麦(带皮)、蝎子、肚里黄、生蚝、南瓜果脯、干松蘑、章鱼、酸刺、牡蛎、鹅肝、杏干、鸭肝(母麻鸭)等;蔬菜可多吃油菜、荠菜、苋菜、菠菜,主食中面食含铁较多,可以多吃。如果饮食中摄取的铁质不足或是缺铁严重,则必须补充铁剂。
医院之后,医院觉得他反动透顶,报告中说凌五斗的祖先是金丝猴、甚至暗示他的母亲可能跟金丝猴有染,还说他体内的血“类似大王乌和马足蟹”,隐含着对革命战士凌五斗的恶毒攻击,而凌五斗是光荣的革命战士,他从而也攻击了整个革命军队。我们革命战士谁不是钢铁战士?但他偏要说我们的革命战士缺铁,这难道不是在说我们的革命战士都是熊包软蛋?
凌五斗只记住了那份报告中的吃食,心想,我要是能吃上,不就过得像皇帝一样了。这些食物不要说是补铁,恐怕金子都能补上了。
可怜这个老右派从牛棚破例放出来,从自己的牛圈里不远万里来到祖国偏远的小城叶尔羌,为了凌五斗的蓝皮肤,呕心沥血工作了两个月,最后却被扣上了一顶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被批斗了一场后,押送走了。
专家灰溜溜地被押走的时候,凌五斗站在病房的窗户后面,目送拉他的车一直消失在门诊楼后面的白杨树林里。
他不知道尚海燕是多久站在他身边的。
“我去看了钱排长,他现在的状况很好,脸上都有红晕了。”
“他没有骂你吧?”
“没有,他给我讲了他之前见到我时的感觉。我没想到我有那么大的魅力。我很感动。要是你也像他那样想我就好了。”
“我可不愿像他那样。”
“你猜他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
凌五斗猜了半天,也没有猜出,“我不猜了,你就直接告诉我。”
尚海燕先笑了。“他问我他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我告诉他,后遗症肯定有的,不过可能是一种他喜欢的美好的后遗症。他要我说详细些,我没有告诉他。”
“那你跟我说说。”
“不行,这是机密,我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才能告诉你。”她说完,眼里含情、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那就算了,我不知道那答案,也不会死的。”
“你不死,但你排长就不一定了。”
“有这么严重?”
“我吓你干什么!你愿去就去,我不强求,再见吧。”她说完,扭了扭腰肢,风姿绰约地走了。
这些天凌五斗虽然一直照顾着钱卫红,知道他的状况,但听尚海燕这么一说,很不放心,就赶紧去看他。
医院外面的白杨树间飞来飞去地叫着。天气很是干热,但房间里却有些凉爽。钱排长平躺在床上,神态安详,手术后,他不再随时戴着军帽了。他的秃头发着亮光。在军用白布床单的映衬下,他像涅槃时的圣人一样。
他看了凌五斗一眼,招呼他坐下,凌五斗感觉到,这些天来他变化很大,而最明显的是他的心不再像原来那么狂躁,他的目光已由粗野变得温柔。
“排长,怎么样?”
“好着,伤口明天就抽线了。抽线后就可以出院了,但医生建议我再待几天再说。”
“我也想出院了,想回高原去,我老是干咳,我在连队就不会这样。”
“还是连队好。”
“我刚才听尚护士说,她来看你了。”
“我原来对她有不好的想法,我没法控制自己,我跟她道歉了。她只是笑,还跟我开玩笑。我现在面对她,就跟面对你一样,这样的确太好了。”
“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不想女人了就该是后遗症吧。”
“这样多清净啊。”凌五斗安慰他。
“还有一个问题是没后了,不过也没事,我家里有兄弟五个,他们每人膝下都有两三个儿子,我到时从我兄弟那里抱养一个就行了。”
“我到时有儿子了,也可以抱养给你,你想要几个给你几个。”
“那我就成了为你养儿子的了,我不干!”钱排长含蓄地笑了笑,“还有,我到时养个蓝颜色的儿子,看稀奇的人恐怕把门都得挤破。你不知道,为了看你这个‘外星人’,现在还有人往这里涌呢。”
“是啊,我以后生的儿子会是什么颜色的呢?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早知道我就该问问那个专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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