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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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为刑法修正案九而写。
他知道她爱他,但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他不会知道她有那样爱他。
年夏天,我的家乡秋水闹了个大案子。
我认识当事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把这件事写成故事。
年春天,宋芳菲出生在中国南方一个叫秋水的县城。她的母亲叫齐英,为县政府工作,宋芳菲从来搞不清楚齐英的具体职责是什么,只知道她坐办公室,偶尔也出差,她们家的好生活一大半都指望齐英的铁饭碗。她的父亲叫宋惠武,是秋水一中的一名英语教师,08年的时候秋水一中人事调动,齐英想把宋惠武提拔上去做校长,两个人大吵一架,宋惠武还是一名英语教师。齐英是家里野心勃勃的那个人,宋惠武只喜欢唱歌浇花,裸体乘凉。
宋芳菲是个智力平平的人,在人类大脑的任何区域都闪不出一点智慧的电光。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别人英语都能考80分,宋芳菲只能考40分,宋惠武作为秋水一中最负盛名的英语教师,就拿考卷狂抽宋芳菲的头,宋芳菲也只咧嘴一笑,全不在意,等宋惠武抽爽了,就出门找梁栋玩了。
那时候齐英刚刚升职,给宋芳菲买了一辆新自行车。那时宋芳菲家在县城北边,北边一大片都是小别墅,而梁栋家在县城南边,全是老民房。要去梁栋家,得把车骑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宋芳菲总把单车停在那儿,然后一溜烟冲上三楼,咚咚地敲梁栋的家门。
梁栋是宋芳菲童年时代最好的朋友,一直到少女时代其实也还是。随着性别的分化,两个人或多或少疏远了些,但这友谊仍然算保持得很惊人了。曾有一次他们头靠着头在床上睡着了,梁栋的妈妈也只是悄悄叫醒了十一岁的梁栋,告诉他“下次不能这样了,不合适”,依然默许了他们整天待在一起。
是宋芳菲先在他们七岁的时候缠上梁栋的,宋芳菲忍受不了大部分的同龄男孩,觉得他们过分聒噪和好动,还没由来地喜欢取笑别人;梁栋则不然,他安静、羞涩而温和,同时还是宋芳菲见过的最漂亮的小男孩。所以任由同学嘲笑,宋芳菲勇往直前,不容分说地强行给梁栋的命运和自己的打了个结。
那时县城的大部分家庭都还骑老28,宋芳菲的橙色新自行车漂亮得很抢眼。宋芳菲上蹦下蹿,推着梁栋坐上自己的自行车,让他试试,于是梁栋骑着宋芳菲的自行车,把两个人带出那条昏暗的巷子。那车骑起来真是又轻又快,梁栋现在都还记得,那辆自行车要小一千块,抵得上梁栋母亲半个月的工资;那种轻快的感觉使梁栋感受到财富的力量。
他们骑了一段,宋芳菲按耐不住地说,“换我换我。”于是梁栋换到后座上去,那时刚放暑假,每颗树上都炸着蝉鸣,沥青路都要晒化了。宋芳菲说,“抓紧啦!”然后他们骑上县城里最大的一段上坡路,就是秋水三中正门前那段,然后是下坡。
梁栋后来想起那一天,觉得一切冥冥中早有征兆。
宋芳菲有时候脑袋不灵光,她带着梁栋冲下长坡,忘了按刹车,当梁栋开始大喊大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宋芳菲一转车把,他们就被巨大的冲力甩了出去,在空中抛出惊人的弧线,然后重重落地。宋芳菲的新自行车砸凹了一辆白色面包车的车门,宋芳菲后脑嗑地,摔得头晕眼花,梁栋摔在五米开外,满脸是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块尖锐的砂石在他的额头上豁开了一道见肉的血口。
宋芳菲跑去最近的小卖部给爸爸打电话,宋惠武就医院。宋芳菲照完CT,和宋惠武一起呆坐在走廊等梁栋缝针,这时候齐英来了,看见宋芳菲就是一个耳刮子。宋惠武吼,“干什么!”齐英打完也心疼了,忍着怒火没再骂人。梁栋的妈妈很快赶来,她在县二院外科工作,先前和宋惠武通了电话,让宋惠武带孩子们来一院,因为一院仪器全,万一有需要能做核磁共振。齐英和宋惠武见了梁栋妈妈就不停道歉,宋芳菲则低着头一直哭。
宋芳菲抽噎着说“梁阿姨对不起”,梁秀林摸摸宋芳菲的脸,说,“不哭孩子,他会没事的。”
梁栋出了手术室,转到病房醒麻药。四个人围着他,梁秀林看到他额头上狰狞的缝线心痛得话都说不出了。梁栋醒了,看见妈妈很不好意思,只会小小声地和梁秀林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转头看见宋芳菲,又安慰她,“不要哭啦,都没事了。”
宋芳菲的抽泣于是演变成嚎啕,愧疚感快要把她杀死了。她说,“对不起,呜呜,我以后,会保护你的,不会再让你受伤了呜呜呜。”
梁栋在心里笑了,哪里有女孩保护男孩的道理呢?但他太不喜欢宋芳菲哭了,他记得他们小的时候,他曾经因为不堪忍受男同学的嘲笑狂躲宋芳菲,宋芳菲就伤心到哭;后来梁栋觉得真不值得,他为什么要为了那些甚至对他不好的人害真正对他好的人哭呢?于是他去哄她,这次也一样。他伸手摸摸她的脸,说好我知道了。
梁栋的额头上留下了永恒的伤疤。
齐英惩罚宋芳菲,“你再也别想我给你买什么好东西了!”
年,宋芳菲和梁栋上初中了。宋芳菲交了个新朋友,叫苏秋实;梁栋喜欢上了打篮球。宋芳菲去梁栋家总是找不到人,就去篮球场,对梁栋和他新认识的一帮球友说,“我想和你们一起打。”而除了梁栋以外的男孩子都大笑起来,梁栋不笑,但也不说话。
宋芳菲走到球场边,拿起一个篮球,砸在梁栋身上,然后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走了。
后来梁栋找到宋芳菲,说,“我可以教你打球,就我们两个人,也可以很好玩的。”宋芳菲说,“我不要你教。”后来他们在一个人少的傍晚一起去了球场,宋芳菲五投五中地进三分球,梁栋显得有点惊讶。宋芳菲甚至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惊讶的,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很擅长体育啊,只要她肯练。
尽管如此,宋芳菲和梁栋相处的时间还是变少了,宋芳菲就更常和苏秋实待在一起。苏秋实有一个哥哥叫苏春华,比她们大一个年级。平时总是苏春华骑车带苏秋实去上学,因为他们家只有两辆自行车,而另一辆的使用权在他们的妈妈手里。苏秋实和苏春华总是合不来,于是后来就换宋芳菲骑车接苏秋实上学。尽管苏家妈妈每次见到宋芳菲都甜笑,宋芳菲还是不确定她是不是暗地里觉得自己多事,因为她似乎本来觉得一起上学是培养兄妹感情的好时机。
苏秋实就是这样认识梁栋的:梁栋每天都会帮宋芳菲买早餐,因为宋芳菲最喜欢吃梁栋家楼下卖的小笼包。梁栋和宋芳菲每天差不多同一时间在校门口碰头,梁栋塞给宋芳菲一袋包子,宋芳菲塞给梁栋早餐钱,他们一边吃一边往教学楼走,苏秋实就走在他们旁边,到教室时差不多正要开始早自习。
苏春华在校门口遇见他们一行人时会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会和苏春华打招呼:苏秋实点头,宋芳菲挥手,梁栋露出那种看上去有点冷漠的招牌表情:嘴角流露出几不可见的一丝微笑,权当打过招呼了。
初二的时候苏秋实在文具店遇到一个叫柴光明的小混混,那之后他就整天带着朋友在中学门口等苏秋实放学,硬要让她和他出去玩。苏秋实不想连累宋芳菲,就想让苏春华送自己回家,结果苏春华说“才不要”。他还说:他又不会吃了你,你就和他出去一下会怎样?
宋芳菲还是坚持骑车送苏秋实回家,经过小混混们就装瞎。可她们后来还是惹上了麻烦,有一天小混混围堵了她们,他们笑嘻嘻地问宋芳菲,“你们每天赶着去哪里呀。”
有人伸手把后座上的苏秋实拉下来,苏秋实吓得躲开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宋芳菲回头看看她,也下了车,把车停好。宋芳菲问,“谁是柴光明?”
柴光明说,“是我。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
宋芳菲说,“别人不想和你出去你不懂啊?”
柴光明说,“对呀,我不懂。”
苏秋实的头皮都炸了,因为宋芳菲突然一拳打在了柴光明的脸上。骨头碰骨头的声音如此之响,所有人都惊呆了。宋芳菲有时候脑子不灵光:她打了人,然后就彻底愣住了,都忘了还可以逃跑。柴光明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然后用秋水话骂了句,“他妈的”。
接着有人踹了宋芳菲的肚子一脚,那感觉火烧火燎,宋芳菲一瞬间有种五脏六腑都要呕吐出来的错觉。她听见苏秋实开始喊了,但她还是愣着的,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她从来没有打过架,她根本不会打架。她只是忍受不了柴光明说“我不懂”的嘴脸。
接着又有人碰她了,那触碰让她恶心又痛苦。
梁栋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和几个男孩刚打完球,正推着单车往这边走。苏秋实满眼都是眼泪地看向他,想逃又不敢离开宋芳菲,梁栋突然丢下球,撇下车,冲了过来,他掀开抓着宋芳菲的那个人——比宋芳菲动手时还要惊人,他看起来像是疯了。他把那个人压在地上,疯狂地揍他的脸,别人怎么拉都拉不开,他的同伴们在远处都看呆了。
有人去叫了保安,学校保安带着警棍跑出来,“你们,干什么!”
混混做鸟兽散,梁栋身下被揍得满脸是血的混混挣扎着被一并拖走了,梁栋转身去看摔在地上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宋芳菲,想捧宋芳菲的脸看看她怎么样,又犹豫于自己的手打人弄脏了。
宋芳菲突然伸出手抱住梁栋,感受着胸腔和腹腔烧成一片的恨意与屈辱,把头死死贴在他温暖汗湿的脖颈间。梁栋顿了一下,也紧紧抱住她,同时轻拍她的胳膊,说,“没事了没事了,不哭不哭不哭。”天啊,他真的害怕宋芳菲的眼泪,就像他害怕自己母亲的眼泪一样,他的工作应该就是保证她们不必哭。
那帮混混没有再找宋芳菲的麻烦,他们中的几个都因为小偷小摸打架斗殴进去了,在里边吃了好些苦头。齐英托人转达:再找宋芳菲的麻烦还有你们受的。齐英也把宋芳菲好好教育了一顿:什么都不会,就会和人动手,什么事情先找爸妈不行吗?
其他人都息事宁人了,只有被梁栋揍得鼻血横流的那个人怎么都想不通,去给梁栋添了块淤青,又被齐英整了。齐英查了他们家的那不太可靠的房产证,那人就又屁滚尿流地去给梁栋道歉,这事不了了之。
宋芳菲心里对梁栋有说不出的歉意,梁栋反倒安慰她,“权力多好,是你们帮了我呢。”
苏秋实给梁栋送药,梁栋说不用了,他妈妈自己就是护士,家里的药多得是。苏家妈妈为这事把苏春华骂得狗血淋头,苏春华被骂得狂翻白眼,但见到梁栋还是说了声谢谢。至于梁栋,他开始觉得自己对苏秋实也有某种义务了,他不能看着宋芳菲被别人拖下水。
宋芳菲上门见梁妈妈,给她送水果吃。梁秀林和宋芳菲说:“一定有比暴力更好的办法。”她摸摸宋芳菲的头发,看上去默认了宋芳菲妈妈做的一切,表明她理解这社会的游戏规则,“不要把自己栽进去,不值得,一定有别的办法的。”
那之后三个月就是梁栋的生日,宋芳菲和梁栋去河边玩。宋芳菲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好几大捆烟花,梁栋看了就笑,宋芳菲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烟花都点了。她本来想晚上放烟火的,烟火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那该会有多漂亮,但梁秀林要他们按时回家吃晚饭。所以他们在爆破声里一起看了一场盛大的白日焰火,整个过程梁栋都一直笑,宋芳菲看见他笑自己也笑。
“生日快乐!”宋芳菲说。
梁栋说谢谢你!
“也谢谢你。”宋芳菲小小声地说,梁栋仰着脸看烟花,微笑着,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然后他们就上了初三,接着是中考。梁栋的学习成绩很不错,顺利考上秋水一中;宋芳菲成绩不行,借着宋惠武的关系也进去了,两个人知道接下来的三年还能在一起,都很开心。那是年的夏天,秋水还没有自己的电影院,宋芳菲和梁栋坐大巴去市区看变形金刚3。宋芳菲一路都很兴奋,在大巴空调底下不停讲话,梁栋突然问宋芳菲,“你涂口红啦?”
宋芳菲说是,梁栋问哪里来的?宋芳菲说和苏秋实借的。
梁栋说很好看。他一直觉得宋芳菲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宋芳菲沉默了一下,然后她问,梁栋,你是不是喜欢苏秋实啊?
梁栋想吐血,他完全想不通宋芳菲哪里来的这种想法,他和苏秋实甚至连话都没讲过几句。不在宋芳菲身边的时候,他也只会讲篮球。他说没有,宋芳菲审视着他认真的神色,也觉得他不会说谎,就安安心心地把头靠在车窗上,唇边悄悄流露出笑意。
他们看完了那部电影,宋芳菲爱上了擎天柱,甚至想花天价买劣质手办,梁栋从电影院走出来却只觉得头疼。对于电影,他和宋芳菲的口味其实很不一样,每当这种时候梁栋就会想起自己其实有没办法告诉宋芳菲的事情,但每当他脑海中甚至只是闪过要告诉她这个念头,他都会心跳加速到近乎死亡,他做不到。
他有时怀疑那种压抑就要把他逼疯了,可其实他对压抑早都适应得太好了。
高一的时候梁栋进了一中篮球队,苏秋实的哥哥苏春华也在里边。篮球是一中的强项,拿过好几次省赛冠军,因此每年篮球队都会分到省师的降分录取指标。梁栋学习成绩还不错,他一直觉得为了梁秀林怎么说也要考个重本,所以有个备选计划也没什么不好。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他们开始备战市赛了,大量的时间都在训练。带队的教练叫章文志,有四十多岁了,对篮球很有激情,一中篮球十几年来都是他在带。而宋芳菲刚上高一成绩就节节败退,整天被宋惠武抓住补习失去人身自由,好难得才能去看梁栋打球。章文志给高一上过一两节篮球课,有一次宋芳菲问章文志为什么学校没有女队,章文志说因为打不好。
宋芳菲问队都没有你就知道打不好?梁栋上前支持说宋芳菲投篮很准,他随手指向球队里的沈子阳,说比他都准。沈子阳对梁栋做个鬼脸,章文志说,女篮观众不爱看啊,得啦,解散。
宋芳菲气馁地走开,梁栋安慰她说省师有女队啊,想打篮球考上省师就好了。宋芳菲点点头,心里却想要是她能考上省师她就当众表演生吞篮球。
苏秋实有一次也来看梁栋训练,因为初中那件事她一直对梁栋很感激。她中考考了全县第一名,被父母送去市区上高中了。她在篮球场等宋芳菲补习结束,先买了矿泉水给梁栋送过去。梁栋咕隆咕隆喝水,苏秋实看着湿淋淋的梁栋有点脸红,梁栋问她,你哥哥的呢?
苏秋实看了一眼球场上的苏春华说,没给他准备。梁栋理解地笑了笑。苏秋实一直觉得梁栋明白的,她和她哥哥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哥哥那么自大、迂腐、头脑空空,他不可能看不出;但他不会说破,他总是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好完美融入人群。
梁栋被队友叫回去练球了,沈子阳看着场外的苏秋实说行啊你梁栋女人缘挺好的,梁栋不理他。
梁栋进入更衣室的时候听见窃窃私语,李凯说章文志让他去他家里吃饭。苏春华喷笑一声,说还是别去了吧。李凯追问为什么,另一个二年级的打中锋的男孩子问,你们不知道吗?每次他老婆带女儿回娘家,他就带学生回家吃饭。接着二年级的都笑起来。
那个中锋说,章文志这人训练挺厉害的,就是喜欢动手动脚,不知道多少人被他害过。
梁栋默默擦汗换衣服,听见李凯骂了一声,操真的假的?
大家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意味着所有人都接受了这种规则。梁栋收好包往外走,队友们都和他说“明天见”。他去自行车棚取了车,然后在暮色中骑自行车回家,进那条暗暗的巷子,上三楼,用钥匙开门。进门时他发现梁秀林已经做好饭在等他了,他惊喜地笑了笑,喊“妈”。梁秀林上次这个阵势出现还是她升护士长的时候,梁栋猜她又有好消息了。
果然,梁秀林说她看中了秋水的一套房子,有两层楼,还带一块地,可以种点菜,想买下来。梁栋甚至不知道自己家有多少存款,梁秀林说什么他都觉得好。梁秀林想让他为这个消息更激动一点,于是她说,“我们可以和芳菲她们住得更近啦。”
梁栋放下筷子,有些心绪复杂地笑了。他其实不太喜欢想到钱,就像他会忽视小时候宋芳菲的新单车在他心里引起的嫉妒,他会在路过市区里耐克橱窗时目不斜视地经过,他忍受楼下那条积水又不见光的小巷,正如接受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就经常要自己洗衣做饭的事实一样。他不想让梁秀林觉得她有任何欠他的,她一点也不欠他,他欠她的。
他知道在自己的家乡人人都把他看作家庭的耻辱,他就是梁秀林的耻辱烙印。他对自己的外婆只有一点零星的印象,但他记得他们都恨不得他死。他记得童年时跟着梁秀林辗转飘零了很多地方,他记得梁秀林总是在求一个住所或一份工作,每一个都不长久。他小时候不懂,但他现在懂,人言可畏,人言可杀人。直到秋水留下了他们,十年了。
梁栋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他的脸孔是从母亲那里来的,同时他无比厌恶地在别人注视她的目光里发现这美丽的证据。这十年来她还是有些老了,有白头发也有皱纹了。梁栋在他母亲美好而渐渐衰老的脸上看出她对生活单纯的希冀,她说,“有房子,就真的有家了。”
梁栋说,“好,真好。”然后他真诚地微笑,梁秀林紧紧抓住他的手,多年的加班加点聚少离多带来的心酸融化在那目光里,梁秀林说首先梁栋得去看看房子,可以的话就买下来,还是毛坯,得装修,再委屈一两年,就可以搬新家,院子里可以种点丝瓜,梁栋喜欢吃。梁栋说,好,好,太好了。
秋水一中稳健地赢了市赛,然后就是省赛了。省赛才是真正关键的比赛,省师降分就指望省赛的成绩了。梁栋,李凯和沈子阳是高一的主力球员,教练给他们开了几次小灶。省赛前一个傍晚训练结束后章文志把他们三个分别叫去办公室谈话,李凯面无表情地出来,沈子阳嬉皮笑脸地出来,然后梁栋进去了。
无非都是老生常谈,梁栋就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听着。然后章文志把腿从他的办公桌下收下来,他站起来,走到梁栋跟前,拍拍梁栋的肩膀,说,“你是高一里打得最好的,大家都有目共睹。”梁栋极力控制着躲闪的冲动,感受着章文志的手往下滑,然后在他的腰上掐了掐。这其实不是第一次了,但人人都能忍。
“还有什么问题吗?”章文志问。
“没有了教练。”梁栋说,然后走了出去。他回到更衣室,只有沈子阳还在,梁栋问他怎么还不走,沈子阳说我等你啊。梁栋拉开自己的储物柜门挡着沈子阳的视线,简单地擦了汗换上新的T恤。他锁好储物柜,和沈子阳一起走去自行车棚。沈子阳问教练和你说了什么?梁栋说,就那些老话。
“他问我觉得高一的谁最适合当下一任队长,你猜我说谁?”沈子阳问。
“不知道。”梁栋说,想起章文志的那些动作,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可真有意思。”沈子阳笑起来,而梁栋完全不知道笑点何在。他们在一个路口分别,沈子阳举起拳头,梁栋迷惑地和他碰了一下拳,听他说,“明天见。”
第二天章文志从学校带队出发,大巴直接开到市二中门口,比赛都用市二中的场地。那天梁栋出门之前吃了梁秀林做的一百分早餐:一根超长面条和两个水煮蛋,一百分不一定能赢球,但仍然,心意可嘉。这届秋水一中实力很强,连连告捷,宋芳菲只来看了决战局,对安顺三中的,宋惠武把她看得太紧了,实在溜不出来。
比赛结束的时候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快十天没看见梁栋了,宋芳菲大喊大叫地冲下观众席,梁栋听见她的声音,就跑到场下观众席边,正好接住她的横冲直撞。宋芳菲兴奋地蹦跳不止,梁栋被她的情绪感染,任她把自己撞得转圈圈。
他看到不远处的队友们都在庆祝,沈子阳冲他们看过来了,于是他对他微笑了一下。
宋芳菲不能和梁栋一起庆祝,她得搭下午的巴士回秋水。章文志和球队捧着奖杯拍了照,就带队去吃烧烤。所有人都疯了,尤其是李凯,几瓶啤酒下去,几乎要在桌上跳起脱衣舞。梁栋对喝酒没有那么大的热情,也没那么喜欢热闹,他敬了一轮后就溜到烧烤吧的露台上去吹风。
沈子阳很快也出来透气抽烟,他递烟给梁栋,梁栋说不抽。
沈子阳问,“那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啊?他们都说是,就你说不是。”
梁栋说,“不相信我,又要问我。”
沈子阳低头又笑了,他抽完那支烟,然后走回去对大家说,“我有点醉了,想先回去,让梁栋陪我。”他们说,“不行,这才几点!通宵通宵!”他们过来拉沈子阳,沈子阳无奈地笑着回头拉扯梁栋,他拽住梁栋的胳膊好像想寻求帮助,最后还是被拖回去了。剩下的人又过来拖梁栋,他也回到酒桌上,任他们灌。
最后他们一干人醉醺醺地打车回酒店,沈子阳悄悄冲梁栋打手势,把他单独拉上一辆出租车。用残余的清醒交代了酒店的方位,沈子阳像烂泥一样瘫在梁栋身上,两个人艰难挤在同一个位子里,梁栋侧着脸,看车窗外的霓虹,勉强忍受沈子阳酒味熏人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面。然后,在司机看不见的暗处,沈子阳用自己的手去寻找梁栋的手,手指嵌入手指,醉绵绵的,他完成了那个动作,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梁栋浑身僵硬,他希望沈子阳只是喝醉了,他希望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同时他又希望他没醉,希望他清楚。
梁栋有一个秘密,他从未告诉任何人,宋芳菲不知道,梁秀林也不知道。他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也许是初中,也许比初中更早,也许生来就知道。
他觉得沈子阳可能知道这个秘密,但他不确定。
省赛过后不久就是期末考试,然后就是暑假。他开始有意避开与沈子阳单独相处,暑假让这件事变得并没有那么难。他终日与宋芳菲厮混,全当慰藉,然后又开学了。梁栋还在篮球队,沈子阳和其他六个同届也还在。梁栋不出意外当了队长,又一次回到训练日程,还要带新生。
沈子阳训练之后堵他,他只好硬着头皮擦汗换衣服,然后和沈子阳一起离开球场。在他们要分别的那个路口,梁栋如蒙大赦,蹬腿要跑,沈子阳说,“等等。”
梁栋只好从单车上下来,等着听沈子阳要说什么。
沈子阳点了一根烟,又把烟盒递给梁栋,梁栋还是摇头说不抽。沈子阳问,“你讨厌我?”
梁栋说,“不讨厌。”
沈子阳又问,“平常除了打篮球,你喜欢干什么?”
梁栋说,“……看电影。”
沈子阳说,“周末来我家,看什么你挑。”梁栋想破头找一个正当理由拒绝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能把这件事做得不尴尬,他们还有一年的时间要待在一起,而一个暑假里他就几乎用遍了所有的借口。他拒绝过女孩子,而这一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艰难。
“他妈的,”梁栋听见沈子阳骂,他丢了烟踩灭,然后瞪着梁栋,“他妈的。”
梁栋尝到了烟味。
梁栋有一个秘密,他从未告诉任何人。或许他的荷尔蒙、他的眼神、他的嗓音依然在某个时刻把他出卖了。他并不真的以此为耻,因为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假装它不存在,不需要以不存在的东西为耻。沈子阳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好像他吓到了他自己,他骑上单车就想跑,而梁栋重新把他拽了下来。那一刻梁栋的秘密重新活了过来,叫嚣着要引人注意。
现在沈子阳知道了这个秘密,因为他拿自己的秘密作交换。
年初冬,宋芳菲开始察觉到梁栋变了。她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变了。就好像突然有个担子从他肩膀上卸了下来,使他走路都不可置信地轻盈。他问梁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梁栋说他们家要买房子了,宋芳菲真为他开心。
梁栋对自己的一生其实不太有什么计划,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或是将来想做什么,他只知道考个好大学会让梁秀林开心;如果梁秀林想要,将来结婚生孩子也未尝不可。他知道自己假如将来有妻子,他一定会对她好,他其实很喜欢女孩子,只要她善良可爱,他也许会像爱宋芳菲那样爱她。他会压抑自己的渴望,正像他这么多年来做的那样;他可以成为任何人,毕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成为谁。
沈子阳的出现突然给了他的生活一种意图,关于爱,关于欲望,关于一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感觉是自己,他知道自己是谁,而不是可能为了谁去成为谁。这感觉美妙、轻松得无法形容,即使他们只能在击掌时稍稍握手紧一些,在分别的路口无人时偷一个脸上的亲吻,用眼神代替语言,这偷来的感觉依然好得如梦一般。
因为这感觉如此之好,梁栋希望它持续下去,即使要付出代价。他和沈子阳度过了此生最美好的一个冬天,他不敢相信电影里说的竟是真的,爱情令人觉得完整。
入春,照常的一次篮球训练,梁栋和沈子阳又是最后走的人。他们换好了衣服,手上还拿着毛巾,靠在储物柜边上聊天。沈子阳又说了一些蠢话逗梁栋笑,梁栋低头一抽一抽,沈子阳就也低头去找他的嘴。梁栋躲开,他在这方面总是很谨慎,沈子阳说,“队长,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啦。”第一个吻得逞,第一个又融化成第二个。
梁栋再别开脸的时候看到了苏春华。
苏春华来找章文志商量推荐信的事,看体育办公室还亮着灯,里面没人,就来了更衣室。
苏春华说,“你们他妈在干什么?”
梁栋和沈子阳迅速分开了,梁栋站在原地直视苏春华。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他知道自己总归有一天要付出代价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苏春华说,“他妈的,太变态了,”他转过身去,大步离开,沈子阳回头看了梁栋一眼,然后犹犹豫豫地追了出去。
梁栋一直不知道那天沈子阳和苏春华说了什么,沈子阳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突然凑过来,我都吓懵了。”他说,“现在想想真他妈……”他说,“死同性恋。”
第二天梁栋见到沈子阳时他的态度还可以,可以理解的冷淡。他们依然交换了小小的笑容,使梁栋觉得一切还会好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梁栋注意到队员开始不愿意当着他的面换衣服,当他们在传球的时候,有个高一的队员因为碰到他的手,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有李凯和他直说,他把他拽到洗手间边上,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他们传你是同性恋?”
梁栋面无表情地甩开李凯扯他的手,也不吭气,只看着他。
李凯说,“我操。我操。那你和章文志有什么区别?”
梁栋一字一顿地说,“我操你妈。我不是章文志。”
梁栋转身回球场。几天后他又发现有人在自己的课桌上刻了一个屌。他权当没看见,掏出课本照常上课。他当然注意到沈子阳没有像他一样受针对,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有时候有人用同情的眼光看沈子阳。同情他什么?
梁栋觉得事情还在掌控内:训练的时候,他正好在绝佳的传球位,于是他喊了句子阳传我,就像半年多来他会指示任何队员那样;而沈子阳完全无视了他,对方球员钻了空子,中了一个两分。结束后,他甚至还是非常平静地走近了沈子阳,问为什么不听我的?
沈子阳撞了他一下,径自越过他。
梁栋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当一件事情美好得像梦一样不真实,那它就是不真实的。他跟上去,拍了拍沈子阳的肩膀,沈子阳回过头来。梁栋初中的时候打过两回架,一次怒火攻心全无真实感,一次只是为了自卫;但他终究还是有经验的,他一拳打中了沈子阳的鼻梁,把他掀翻在地,然后他注视着他捂着脸蜷缩在地,血从指缝间流出来;突然觉得这种行为也没有丝毫意义,他的痛苦并没有得到消解。他看着沈子阳的手,想起那天晚上他是如何醉醺醺地将自己的手指嵌进另一个人的手指缝里。
大家都围了上来,教练在吹口哨了,梁栋甩甩手,离开了。
梁栋打开房门的时候,宋芳菲注意到梁栋的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她震惊地进了门,准备好的质问顿时都落了空。梁栋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床边坐下,宋芳菲跟在他身后进去。梁栋问,“你今天不补习吗,有什么事?”
宋芳菲本来想问,“听说你今天打架了?”但她低头看见梁栋的右手指关节破了皮,她就知道不用问了。她犹犹豫豫地在梁栋身边坐下,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她低着头,嗫嚅着说,“我把我的课桌跟你的换了。我那张太高了,你的矮一点,我也没问你,就自己换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梁栋说嗯,宋芳菲受到鼓励,又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传那些谣言,他们很无聊,肯定是因为嫉妒你,你是篮球队的队长,学习成绩又好,长得又帅,他们就是嫉妒,你不应该理他们……”
梁栋居然笑了,声音有一点点破碎。
宋芳菲不敢再说话,只怕刺激到他。
梁栋说,“芳菲,”宋芳菲的父母有时管她叫芳菲,梁栋小时候去宋芳菲家玩,也跟着他们这么叫,后来两个人长大了,就觉得有点肉麻;梁栋侧头看着宋芳菲,慢慢地说,“他们说的是真的。”
宋芳菲只觉得他和自己说的不是一件事,“可是你不是……”
“我是,”梁栋说,无论宋芳菲怎么小心翼翼,那眼泪还是出现了,“我是。是同性恋。”
宋芳菲揪着自己的校服下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在秋水出生秋水长大,从来没有去过比市区更大的地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同性恋”这个概念的,她从来没在书里看到过,她甚至从来都不看书,苏秋实爱看书,所以她成绩好,宋芳菲一点也不喜欢看书。好像有几次她在娱乐新闻里看到什么男男CP,可是就连那个她也没有明白过。
宋芳菲把衣服下摆揪得越来越紧,她觉得自己应该走了。
她站起身,梁栋又喊了一声,“芳菲。”她能感觉到他在求她,他需要她,可是她不能,她没办法。
宋芳菲哭了,她没能在伤人的话语出口之前离开。
她说:“梁栋,你让我恶心。”
梁栋第二天照常上学,他不是那种坚决捍卫自己的人,他觉得自己能让步的地方还有很多,总能或多或少换得一点和平。生活总还得继续啊。
章文志找他谈话,梁栋洗耳恭听。他准备任章文志把他教训一通,再礼貌地提出退队的建议。章文志可能会舍不得他,但还是要为整个球队的团结考虑。章文志说,“你打架斗殴,影响恶劣,知道不知道?”梁栋说知道。章文志说,“你这种表现,我们可以把你从市赛里撤下来,知道不知道?”梁栋说知道。章文志说,“我把这一笔记在你的球队表现里,省师降分想都不要想,知道不知道?”梁栋说知道。
梁栋就要开口了:教练,我觉得我退队可能对大家都好。
章文志却抢在他前面:“……关于最近队里你个人的谣言,李凯已经在处理了。我希望你知道,教练相信你这个人……不像谣言所说的那样。”
梁栋愣了一下,然后回答,“谢谢教练。”
章文志又起身了,他站到梁栋跟前,抱着双臂。
章文志说,“个人有什么难关,问题,我都很乐意帮你们解决。我带篮球队这么多年,打架的事情不是没有,没什么是不能解决的。”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梁栋的肩头,“那些……谣言,全是无稽之谈。”他的手往下滑,停在梁栋的胳膊上,“不如明天你来我家,我们一起吃顿饭,好好聊一聊。”
梁栋发现自己竟然惊人的冷静,他不是傻子,也不是婊子,不至于如此。
他说,“谢谢教练,只是现在我在队里已经失去威信,实在不适合继续待下去了。”
他抽开身子,甚至微微鞠了一躬。
章文志有点吃惊,他收回手,摸摸脸,看着梁栋。然后,他挥挥手,“行吧,你先出去,不要有太大压力。什么事情市赛结束了以后再说。你的事情李凯会帮忙解决,我看在队里谁还敢跟你甩脸色。”
梁栋走出办公室,发现李凯就在外面等他。李凯迎上来,问,“怎么样了,教练说什么?”梁栋停下来看着李凯说,“你没必要这样,我可以走。”
李凯说,“谁他妈的要你走?谁多嘴我抽谁。”
梁栋笑了,看着李凯不说话。
李凯说,“你他妈最好别是章文志,你喜欢谁都不关我屁事,你别对队员动手动脚就行了。”犹豫了一下,李凯补充道,“我喜欢女的,高二16班曾媛媛,我只喜欢女的。”
梁栋推了他一把。
直到市赛梁栋都没能再和宋芳菲讲上话,他每天依然给宋芳菲带早餐,然后在校门口等,离早自习差五分钟的时候转身进学校,再把多的那袋包子丢进垃圾桶。他不愿意去找宋芳菲,他知道自己承受不了听她再说一遍梁栋你让我恶心,他觉得自己还可以这样坚持一年,然后他会放她走。没有什么事真的可以强求,他接受。
有时候他路过宋芳菲的班级,宋芳菲被宋惠武安排永远坐在教室第一排最右边的位置,方便他路过随时监视。他看到宋芳菲的桌子上刻着一个屌,然后他笑了。他知道宋芳菲爱他,至少曾经爱他,他觉得这份爱很美好。
在他遇见宋芳菲以前的童年时期,他总是在搬家,交不上朋友。他内向,不愿意说话,只因为害怕说错话使人厌恶;他笨拙,面对别人的示好总是显得冷淡,只因为他不确定该如何反应;他彬彬有礼,他过早适应了成人世界的规则,他不觉得自己有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的权利。直到今天,宋芳菲依然是他这寡淡的十八年人生里有过最好的朋友,如果她最开始没有找上他,梁栋甚至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拥有别的谁。
后悔吗?梁栋有时候问自己,他本来可以骗她的。
最后他还是觉得不后悔,他已经尝过自由的滋味了,他不能假装没尝过。
梁栋重新融入了队伍,令他惊讶的是沈子阳倒是退出了。可以理解,沈子阳不热衷升学,只是喜欢篮球和竞技,他总能在别处找到机会。他没法再把梁栋当成亲密无间的队友和兄弟了,那就这样吧。梁栋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替补球员,不差,打市赛还是绰绰有余的。市赛胜利后,梁栋也觉得满足。
案发之后我去见过梁栋,我问他当时对那件事有没有丝毫预感,他说一点没有。他看上去依然真诚地为那件事感到迷惑和痛苦,他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是那个时候?
市赛之后球队坐大巴回秋水,在学校放下,大家各自回家。章文志让梁栋和他一起拿奖杯和奖状回陈列室,所以梁栋留下。告别之前所有人和梁栋碰拳,说,“下周见。”
梁栋跟着章文志先回体育办公室,章文志让他把奖杯先放下,他得找找陈列室的钥匙放在哪。梁栋照做,章文志四处捣鼓了一下,然后给两个人端了杯水。梁栋说谢谢教练,然后喝水。章文志埋头摸索好一阵子,梁栋四下张望百无聊赖,直到章文志突然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来说,“梁栋,今天下半场表现得很好。”
梁栋说谢谢教练。
章文志说,“你比去年成熟了很多,我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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